我的文革记忆——忆苦思甜饿肚子
我的文化大革命,是从公元1970年以后开始的。从这个年份开始,我知道了什么叫饿肚子。我的文革,就是饿肚子。
说实在的,我对文革的恶感不是现在才有的,应当是我刚刚醒事时起罢,七十年代里,我刚能记住个整事儿,就是饿肚子,天天吃不饱,年年吃不饱,胃是个漏斗儿,有点东西装进去,一眨眼的功夫,就漏得没了踪影,因此我的不喜欢文革真不是马后炮。
我小时感性,爱认个死理,比如,大好年月,竟天天吃不饱肚子,我便认为不好,任你说上天去,我还是觉着不好。有些年,说共产主义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是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电灯电话无所谓,煤油灯也能将就,就是没了油,乡下用松树的油节子做成的油亮子,也当灯用过。只是土豆加牛肉诱惑人,记忆中,整个的少年时光,也没吃上一口土豆烧牛肉,至今共产主义的底气便不足。
从上小学开始罢,学校里年年都要请了老贫农给我们讲忆苦思甜。一个老长工,大名李家成,小名狗娃子,从他父亲那辈起,就在地主家扛长活,他父亲扛到三十多了,地主发了个善心,把家下一个粗笨的丫环许给了他做女人。老地主有算计,老长工生下了娃儿就是小长工,这个讲忆苦思甜的,就是老长工和丫环生下的小长工。到了解放,他已经是做了地主家二十来年的长工了,到了三十岁了,又娶了地主家的丫环,便解放了,小长工和小丫环生下的娃儿,就长在了红旗下,差点又成了小小长工了。我父母在乡下工作时,有年写了他们家的偏厦子屋住,一月一块五毛钱房租。李家成一家一大堆人,加是我们一家人,把个老院子整天吵得热闹。
长工爷爷给我们讲忆苦思甜,起先,讲得满嘴起沫子,一嘴里说的都是旧社会的万恶。说到动情了,我们小小的娃儿们,也动了情,老师就领头喊口号,喊叫打倒地富反坏右,打倒资本主义,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刘少奇,还打倒苏修。讲着讲着,嘴上把不住了,大约顺嘴儿发挥着了,说:“狗日的地主呀,心狠着哩,七八月红火大太阳的,我们下田薅秧呀,地主家吃肉,半扇子猪肉呀,地主家大小娃儿,小媳妇,婆娘,剔了瘦肉,用青辣子爆炒着吃,蒸肉包子吃,天气大呀,地主家在葡萄架下喝绿豆米汤,吃肉包子,一咬一嘴油唔!我们下了工,吃甚哩?锅里煮着洋芋炖肉砣砣,尽是肥肉呀,锅面子上起一大层油,不冒气,舀一大碗,捧着喝呀,油底下烧着哩嘛,就烫了嘴巴皮么,舌面上也立马起了火泡了么,地主家的就笑话,说个狗日的们,饿痨着哩!”
长工爷爷说,七八月大热天,给地主薅完秧,吃肥肉砣砣炖洋芋就锅盔,地主家的坐在葡萄架下,喝井水镇过的绿豆米汤,就了一泡油的肉包子,一个天下,一下地下,长工爷爷说:狗日的地主,拿咱们长工就不当个人么,搞阶级差别么,我们要打倒他们,不打倒他们,我们就没个好日子过么!
于是我们呼口号,呼得好多同学口水顺嘴流,我也想,旧社会好呀,有肥肉砣砣吃、有锅盔吃,地主也好呀,瘦肉包子、绿豆米汤可劲儿造,还坐在葡萄架下,一家大小的!这思想要不得,我当然只是在心底里感叹地主生活,感叹旧社会的好饭美食,若是说出口了那还了得。
不过,我知道别的同学,大约与我是一样想法的,你看,一堆子人里,好多都在流口水么!女同学,平时斯斯文文的,这阵儿,也一样不自觉地流口水。我们大约都是对洋芋炖肥肉砣砣心生无限向往了。当然,我也想一想瘦肉包子、绿豆汤啥的,立马又回过思路了,还是肥肉砣砣好哩,实用,解蛔虫,地主那般的吃食,哪是我们无产阶级能胡造的!
就是这个长工,解放后,58年罢,我听人讲,一次与人打赌,竟造下一个卤猪头、两小升米做熟的糙米饭,把另一个大肚汉比得拉了半月稀,吃坏了,他竟好好的,说是努起屁股放了几个大屁,便球事没得了。这长工爷爷解放后,生下一大堆娃儿,有个女子,还是我小学里的同班同学,人长得可以,就是饭量大。我们三夏时,组织给生产队割麦子,她一顿能吃两个杠子馍,八两面哩,还加一大碗四季豆汤洋芋。吃得做饭的贫下中农大妈直啧啧,叹说,好女娃儿,是个能做的哩,能生养的哩,哪个人家娶了家去,发旺哩么!
记忆中,这个长工爷爷也只给我们讲了两三次忆苦思甜,以后就换了人了,不叫他讲了。长工爷爷不讲了,我们十分怀念他,新换的,也是个长工,姓韩,口才不行,还是个结子,大名叫个韩结子,讲了半天,也没有七八月吃肥肉砣砣的情节,尽是旧社会卖儿卖女的事,说自己的大女子苦命呀,说和给地主家做丫环,竟只换了一石包谷,娘老子还想多要一斗白米,地主死活不给,地主就这么占我们贫下中农的便宜么!我们还不打倒地主么!我们呼口号:打倒地富反坏右!打倒万恶的旧社会!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这样的忆苦思甜,我们一群半大小子,呼口号没劲头,嘴角也不流口水了。我们只是为长工的口结着急,半天讲不圆转一件事,说大年三十里,长工不敢回家过年,地主家逼债呀,恶毛大雪的,地主狗腿子守在长工家里,不还债就要拿人,拿二丫头呀,二丫头才12岁呀。听着听着,我倒怀疑起来,这个长工爷爷讲的是《白毛女》么,是黄世仁么,是杨白劳么,是喜儿么,情节跟电影里演的一般般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