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字写得不好,但我很喜欢字。在故宫看到些石鼓文,竟有种莫名的冲动。在曲阜,卖各种碑帖拓本的也特别多,我就一个店一个店看过去。在通化石油化里的小街,在一个路边摊,竟然花五元钱买到一本《曹全碑》,大喜过望,爱不释手,每夜不放到枕下就无法成眠。
把字连成句子,把句子连成文章,也不是我所擅长的。但好书好文章,还能分得出来,也喜欢。
“喜欢”是一个主观感受特别强烈的字眼,做研究的人一定不“喜欢”。说喜欢,你要讲出理来,有哪些考据为证明呀?在我到过的许多课堂上,老师们都在逼着学生做这种讲理的学问。特别是那些学问高深的鸿儒尤是如此。全不顾《学记》里“导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的古训。我觉得文字本身就像一株植物,自有它的美丽。(所有植物都可以说是美丽的,包括荆棘。)而美丽是可以直接作用于人的心灵的,比如拈花微笑的禅。
我喜欢正阳街上的晚荣早谢的水曲柳树,我喜欢团结广场四周的银杏的叶子和皀角的刺,我喜欢我门前河滨路上秋天里累累的红山楂,我也喜欢那些像这些植物一样让我着迷的书籍和文字。而这些喜欢都毫无理由,我也不需要这些理由。
《诗经》是春日里青青的芳草,《史记》是夏阴里参天的古松,张晓风是删繁就简的三秋树,张爱玲是标新领异的二月花。而我的好朋友横笛客是一架子带着霜色的荼蘼。这些高高低低或紧或疏绚烂五色的四季植物茂盛葳蕤了我的书架。
直到我读到泊心的文字。
泊心的文字,像什么呢?
像莲。
是江南的莲,是江南吴宫的莲。是江南民歌里至今被传唱的依然美丽的白色的吴宫的莲。
泊心的文字,就是这样,来自那个世纪里一个温暖陌生而又遥远的国度,(这么说话,那些学者心里一定不痛快。)没有几个人有福气读到它。它睡在一个开满蔷薇花的城堡中,只有十几个仙子才知道那个美丽的山谷。想读到那些文字,你需要七个小矮人做专门的信使翻山越岭而来。而那些美丽的文字,需要一个春天向阳的窗口,一把静静的焦尾琴,一杯青青的雨前茶。这些句子,是用端溪砚湖州笔松江墨写在薛涛笺上的,或者,是虞世南用他的楷书誊写在湘妃竹的简上,而书简的信封,当用端庄细腻的黄杨木做成的函。
这些文字的主人,据我考证,应该是一朵江南吴宫民歌里的白莲。莲下总有一两条美丽的鱼儿在嬉戏、起舞。
那个时代,房子很简单,钥匙很精致,锁的意思大家都明白。那个时代,天总是很蓝,日子过得很慢,一辈子只够爱一个人。一个浣纱的女子,在莲塘白雾凄迷的水湄,邂逅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只为隔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家愁国恨,这场爱情演变成了在青石板路上慢慢踯躅的忧伤。路的尽头,当有一篷低矮的道观,道观前面宽阔的广场上,当有一丛高大的菩提树,一片知秋的叶子飘啊飘的,和一只迎春的燕子擦肩而过,互相道了一声问候,就转身向各自的季节飞去……
这是一个忧伤的爱情故事。
就像戴望舒的雨巷,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眼里却结着幽怨的悲伤。
在民歌里,在戏曲里,在典籍里,有太多的忧伤的爱情故事。而最让人荡气回肠的是高阳笔下的曹子建与洛神的爱情。那明眸善睐的洛神,最后通过一个侍女,送给曹子建一个她枕过的金缕紞。枕前枕后,是世界上最近也是最远的距离。
曹子建的文字是通灵的,低调、朴素、唯美、简练。他和洛神的心是互相懂得的,他们爱情的忧伤是那个追求通脱张扬个性的时代也难以承受的重。
曹子建的魂在洛水的泽畔化为了白莲。
所有描绘白莲的文字也都是通灵的,高贵、朴素、平和、冲淡、宽厚、温柔、深沉、含而不露,当然,还有一缕淡淡的忧伤,就如泊心的文字。
这些文字的主人,据我考证,应当住在一个浅浅的白白的巷子里。青石板,白围墙,门窗都漆着广漆。三两点腊梅花,一两丛黄金竹,都闪着不刺眼的颜色。让你觉得每从这样的巷子里走过一次,就变得浅了一些,白了一些。
泊心的文字,就像润花的细雨,就像溉稻的清泉,就像拂面的和风,就像浅白的小巷。
泊心自己,倒不是这样觉得,每每看到那些朴素的人间生活,也生出一些很克制的艳羡。做不到的时候,就把自己比做阳台上躲着的一只懒懒的黑猫。不知其所从来,也不知将向何去。闲下来无事,就和阳台上小孩子无意栽种的蒲公英花有一搭没一搭的谈着各自国度里的那些琐碎事情。有时候,你明明看到它们在秋雨的滴落声中有些憔悴,可是一夜春风,又生机勃勃的醒来,冷冰冰的看着我们在喧嚣浮躁的城市里老去。
泊心的文字,倘要摆在我的书房,身左当是琦君的散文,身右当是余光中的诗。而《古诗十九首》是我为这些文字间精制的书签。
人是有内心富贵的。在物质层面,这个庸俗功利的社会还有多少惺惺相惜。在精神层面,欲为青藤门下之走狗而不得。在灵魂层面,我已深陷虚名微利之沼泽,屏住呼吸,奋力找寻简单与自由的港口,向着可以泊心的地方,潜游。
那一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走在一条狭长的巷子,一只白色的猫仿佛在街的中央,懒懒的和我打招呼。我说,我认识你吗?它用了音乐人钟立风调侃的口吻对我说:嘿嘿,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呀,我是小黑。
如果《泊心集》年内出版,是可以为序。
2011-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