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在这样的雨夜,想起风雨飘摇中一个乡间女孩的面容,虽然我们从未真正谋面,但那近百封长长短短的信,使我得以进入她心灵的深处,她的一举一动总引来我的关注和忧虑。?
1989年5月,我的处女作《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在《农村青年》得以刊发。那是一篇仅有800来字的小文章,写的是我同学小霞的一段奋斗经历与恋情。大概因为其真实和人物本身的悲剧色彩,发表后竟出人意料地在《农村青年》的读者群中引起了点反响;加上发表的文章后署有我真实的姓名和地址,一时间读者来信如潮水涌来,大多为鲁、豫、川、陕的农村青年。那一段,生命便很亢奋,于苦难的乡土劳作中,陡然就生了一丝丝的振作;做赵树理、贾平凹们的念头就一次又一次地蠢蠢欲动起来,想这世上还能有我等鼠辈振臂一呼的响应者,内心倒也甚喜甚慰:落榜三年暗无天日的生活一下子光明了许多。?
在这众多的信笺中,便有了她的一封:寄自四川巫溪大巴山区的汪小可。无论地址和名字,都平实得让人不能生出一点点美丽的幻想。但信却写得极不平凡,文字顺畅而美,所指简洁且能入木三分,短短两页,将我写那篇文章时的心境一针见血剖析了个透彻。那时我还沉浸在落榜回乡的灰心与自卑之中,特需要这种来自异性、尤其是同命运乡村女性的肯定,所以格外留意了她的地址,给她回了一封长长的信,说了一些写作的情况,并好为人师地给她开列了几十本中外名著的单子供选读。后来当我逐渐了解到她古典文学基础很强于我的时候,我也曾很为此脸红了许久。?
半年后,许多“信友”退潮了,惟独她联络不断,月月有信,不长不短,与我飞鸿来去,无话不谈。不久,恰有一友远赴重庆,顺便托了他去看望一下小可。那时,这个远在巴山蜀水的乡女,已然弥浸了我的整个心灵,信中所展现的优雅和行云流水一般的文笔,飘逸得总让人难以入眠。半月后,友自重庆返归,谈了她的许多情况:19岁就落榜赋闲在家,看女儿渐大,母亲总想在偏僻的大巴山里给她胡乱找个婆家了事;可饱读诗书的小可却不愿守在这片无望的山野,趁便到了一个叫万县的小城干印刷校对员,白天打工,夜晚读书,还学会了裁衣。虽然在外干得出色,但家里不同意她在外闯荡,害怕女儿跑疯了,就让她辞了工重回了僻野的家。村里封建守旧的习气很使她压抑,她整日里闷闷不乐。目前她正思谋着如何再闯出去,避免如那些同龄女孩一样最终湮灭于山乡的命运。她还托友给我捎来一纸条,展而读之,上写道:“炼狱人生,惟苦求索,自强不息,祝您成功。”末尾是她那熟悉的签名。直到今天,我还将那纸条贴于斗室,时时自励;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大概就是这样的所指吧!?
执守着那一份真挚的关怀,二年苦熬的生涯中,仿佛胸有暖炉,抵抗住了多少人间冷寒辛酸。默默奋笔在牛屋青灯下,熬过了多少寂寞的夜晚,得以有今天,不能忘的仍是她那短短的几句。?
后来,就收到了她发自广东顺德的几封信,得知了她出走——干玩具制造工——服装厂学徒——升任指导老师的艰苦历程,便很为她骄傲和怜惜。想一个女孩子,孤身浪迹天涯的可贵和难得,明白了一个女人,要平等地和男人们在这个世界上一试身手地竞争多不容易。而她所要求的进入城市和干一个服装设计师,其实是她本应享有的权利啊!?
去年仲秋的一个雨夜,当我按照她来信中留下的电话号码拨通时,她所在的那家服装厂厂办人员告诉我:她已被家里人强行带回去半月了,说是要回去找个婆家。挂了电话,我脑子混沌一团,呆呆地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着秋雨淋过的夜晚,一丝丝凉意掠过心头……?
我不明白,为什么先行的觉醒者总要遭受如此的对待?难道山野绽开的菊花,就注定必得在山野自开自灭??
每当深夜,我便想起这个可敬、可佩、可爱而又可怜的女孩。她总想掌握自己的命运,谋求美好而幸福的生活,却总被传统困扼着咽喉,欲拔而不得,可叹、可悲矣!?
一转眼已经一年多了,她的所去所向已不可知,如今,我只默默地问一句:小可,你在他乡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