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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道者(7)

  七、武斗中的“烈士

  1968年4月的滨海岛,阳光灿烂,山青水秀,草木争荣,自然界一派生机勃勃。然而,滨海文革的战车仍隆隆作响,两大派依然怒目相向,准备着最后一场的撕杀。

  4月5日,清明节,又是一个敏感的日子。当普通老百姓在扫祭他们先人的祖坟时,井系旗派和联总派的头头们则带领他们的部下去扫祭他们的“烈士”墓。

  在文革大武斗中,两派组织都把武斗中自己一方的羅难者称为“烈士”,这在今天来说是非常荒唐的。然而,在那疯狂的年代里,却是理所当然的。在那个年代里,两派组织的群众都认为自己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他们所从事的是一场从来没有过的伟大的革命事业,是为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保卫红色政权而战,是极其光荣的。两派都把对方看做是不共载天的敌人。跟阶级敌人进行英勇斗争而壮烈牺牲的人当然是“英雄”,是“烈士”,是值得缅怀和学习的。但严格来说,他们只能算是一派的“烈士”。在今天,当整个文化大革命都被彻底地否定了的时候,所谓“烈士”们当然也被否定了,他们的死毫无价值,他们并不是什么“英雄”和“烈士”,而只能是阴谋家和野心家们权力斗争的工具和牺牲品,当然也不值得后人来缅怀和学习了。


  回顾这一场文化大革命很有意思,因为它在很多方面都值得后人来研究和吸取教训。文化大革命跟任何事物一样,也都有它的发展规律,有一个过程,它总是先文斗,后武斗,先大刀长矛,后枪支大炮。各地的文化大革命都是按照这条规律来进行的,紫贝县也是一样。去年12月紫贝县发生大规模武斗,红旗工人吕先厉在武斗中被打死,成为井系旗派的第一名“烈士”。不久,紫中联委学生潘正弦也在武斗中羅难,成了联总派的第一名“烈士”。后来,武斗的规模越打越大,双方死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两派都有了自己的一批“烈士”。

  2014年,我到重庆市去旅游,听朋友说,重庆市有一个红卫兵“烈士”墓园,是否去看一看,我感到很奇怪,现在党中央早就否定了文化大革命,怎么还有“红卫兵烈士墓园”?当时我正在写一本文革回忆录【疯狂的年代】,对重庆市的文革历史较有兴趣,想寻找一些有关重庆文革的资料,现在这个机会难得,于是我决定去看看重庆红卫兵墓园。

  其实,我对重庆红卫兵墓园早已耳有所闻。重庆市是文革的重灾区,两大派之间的武斗闻名全国,死人也很多,八一五派【井系旗派的对立派,我们称为保守派】把自己的“烈士”400多人埋葬在重庆市市中区的沙坪坝公园里,称为“烈士陵园”。2009年12月15日,该园经历了诸多波折【曾数次面临被拆除危险】后,被重庆市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红卫兵墓园当时是中国唯一保存完好,具有一定规模的文革“烈士”墓群。

  去红卫兵墓园的那天,天正下着小雨。我走进沙坪坝公园,在路人的指点下,顺一条山坡小路拾阶而上,走向一处人迹罕至的幽深之处,落叶、衰草和浓密的小树把我包围起来。这里静得有些可怕,光线也暗得阴森,因为是埋葬死人的地方,我的身上也冒出很多冷汗。

  进入墓园,我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脚下,一条青砖碎石铺就的小径消失在杂草和树丛中,眼前是一座座墓碑,密密麻麻地立在齐腰深的荒草间,墓碑群形状各异,高低不等,碑上的文字大多剥落,但仍能依希辨认那个特殊年代的语言。

  “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可丢!”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字近铿张,使我不禁想起那个疯狂的年代。

  在这块墓地里,有一块刻满文字的巨大碑文,我将文字拍下来,整理如下:

  李元秀、崔佩芬等八位烈士在血火交织的八月天,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死难的战友们,一想起你们,我们就浑身是胆------不周山上红旗乱,碧血催开英雄花!亲爱的战友们!今天我们已经用战斗迎来欢笑的红云-------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绝不丢-------你们英雄的身躯,犹如苍松翠柏巍然屹立在红岩岭上,歌乐山颠。

  在重庆武斗仅一年的时间里,据官方的统计,规模较大的有31次,动用枪炮、坦克、炮艇等军械武器的有24次,死亡人员达645人,伤残者不计其数。

  除飞机、导弹外,武斗双方使用军队几乎所有的轻重武器,首创出一夜打出一万发高射炮弹的纪录,闻名全国。武斗双方都真诚地认为自己在捍卫“红太阳”,在枪炮对射之中,一个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来到了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里,成了“英雄”,成了“烈士”。

  红卫兵墓园里埋葬着超过400名文革武斗的“烈士”,也深藏着一代人的记忆。在一本书里,我看到这样一段故事,一个名叫周家喻的老红卫兵,每年清明节都要来到墓园,他会在墓地的荒草和杂树中坐一会儿,这里埋葬着他的战友和部下。这些年来,他亲眼看到石碑上的姓名被大自然风化了,而他自己,这个当年重庆武斗组织的头脑人物,也已经老了。

  据他回忆,1967年7、8月间,是重庆两大派八一五和反到底武斗最激烈的阶段,武斗机器每天都在制造死亡,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倾刻间就变成一具具僵硬的尸体。最初被打死的战友尸体,并没有及时下葬,而是作为对方的罪证保留下来。那时是重庆最热的季节,尸体很快腐烂发臭,他们会命令战俘用树支驱赶苍蝇,用防腐剂对尸体进行防腐,一直等到亲人来了才能入敛安葬。起初他们在重庆大学里安葬“烈士”,后来死人越来越多,重大的墓地不够用了,他们才搬到沙坪坝公园集体安葬。

  红卫兵墓园里有113座墓碑,共掩埋531人,其中约404人死于武斗,工人和学生占百分之九十以上,年龄最小的14岁,最大的60岁,这些人能算是“烈士”吗?

  1968年4月5日,清明节到了,两派为了缅怀“先烈”们的英勇事迹,鼓舞斗志,把派性斗争进行到底,都决定扫祭自己的“烈士”墓。

  当然,我们井系旗派不会象联总派那样,公开地进行扫祭活动。因为处境不一样了,井系旗派在去年12月大武斗中输给了联总派,失去了跟联总派公开较量的条件。现在,我们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利用合法的手段,秘密地组织我们的力量,在有利的时机同他们进行斗争。我们的扫祭活动也要根据这些原则,在秘密的情况下进行。当时,紫贝军代和联总派们正睁着眼睛看着我们,在寻找一切机会对我们进行致命性的打击,我们不能把自己的一切活动都暴露在他们的眼皮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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