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去世那天,我们全家都在县城。父亲接到一个电话,声音忽然哽咽了,手猛然抖得厉害,人也瘫坐在藤椅里。半天,对围过去的我们说:“娃们,你们没有姑姑了,你二姑走了,昨晚十点。”说罢,泪水滚眶而出。母亲说:“二姐眼看要把老三媳妇接到屋了,先走了,唉!”顿时,屋里一片唏嘘。
二姑晚年最揪心的就是老三的婚事,每次回娘家都抱怨我们几兄弟都在外面跑,看有合适的不给帮忙找,仿佛她有生之年最大愿望就是这个。虽然大老表、二老表媳妇都结了,她还拖着小脚自己做饭,咳嗽着在凉水中洗她和姑父的衣服,并没有从媳妇处得到什么实惠,她还想着老三的媳妇。她并不盼望得到媳妇的孝敬,在她的认识中,生下儿就得给问个媳妇,这是老娘不可推卸的责任,老三媳妇没解决老总觉得这一生还有一个很该做的事没有做,仿佛自己偷了懒似的亏欠。当初一面答应二姑,走到什么地方,看着年龄条件与老三相近的姑娘,就托人去说。心里老笑二姑太迂,现在时兴自由恋爱,一个老太婆操什么闲心啊。现在,尤其是自己也当了父亲,才想到其实天下的父母又哪一个不是那样想的啊!我不知道老天为什么这样不公,出天花险些丧命给二姑她留下一脸的麻子,年轻时积劳成疾,让她一喘就是半天,脸红泪流,痰中带血,咳的夜夜不眠……竟不满足她那点小得可怜的心愿,在老三婚事即将成功前,硬生生让她死了。
二姑是簿命的,在她一生中始终用最小的用度维持着生活,但我想她肯定不为此而难受。因为在她看来,生活中的一切是那么的天经地义。父亲姊弟三人,二姑与父亲性格极相似,都勤俭,碎嘴,有操不完的心。她和姑夫患难夫妻,相濡以沫几十年,也是丁丁梆梆口舌争吵了几十年。作为子侄,我们都觉得不是多在二姑。她常年哮喘,可每次火塘里只让放一两根柴。烤火时身子老缩在一起。姑夫多架几根上去,她便大怒,说姑夫不看儿子们砍柴辛苦,絮絮叨叨一个早上不得结束。农村烤柴火,前面烤焦了,背后冷僵了,她常嚷背心冷,三老表请人给她织了一年毛衣,她逢人就说三老表是败家子,一辈子没穿毛衣也不是过来了吗?她舍不得穿,姑夫没法,叫父亲劝她,她一见父亲,拉着父亲的手眼泪出眶“弟!你看你南哥个死短命,现在就想享福,不替后人们想啊,隔天做顿粗粮变顿他就不衣禄!原先自己种旱烟抽,现在不用烟锅子,只吃祝尔慷,一根都几分钱,让我也穿新的穿好的……
父亲劝她,她总说父亲和姑夫是一个鼻孔出气,就诉说老表和姑夫种种让她感到愤怒的奢行。那件毛衣她生前出门做客时穿过三次,死后三老表想不过,把衣服放在了棺中。
其实姑夫一生手艺极多,木匠、篾匠、漆匠、砌匠技术样样精通,早些年身体好时农闲出门补锅锻磨连带炒包谷花,在农村是个难得的能人。老表们文化不深但都很勤劳,二姑家陈仓满囤,零花钱也不缺。我也不敢随便评说二姑这种的俭朴,是否近于吝惜,但对于对于一个目不识丁的农妇,我想这肯定是一种美德。
二姑的一生就淹没在这些极小极小的琐事中,她的一瓢水、一撮盐、一根柴、一头猪、一个锅就构成了整个生活内容,生活的琐屑让二姑的情感和身心一道日渐干瘪。让她成了个几乎不近人情的老太婆,但她对于娘家和娘家人,就像新嫁出去的女儿一样依恋,七十几的人了,老念及着回娘家和娘家人去看她。
最后一次看到二姑是在结婚时,当我领着新娘子,从好远好远的地方赶回来时,在迎我的人群中我看到二姑,这是我没有想到的。顿时,我觉得生活在山的那一边另一个世界里的二姑原来和我是这样的亲近。二姑看着我的目光漾着无限的深情。生活在我和二姑之间锈结的隔膜剥落了,我感到我脉管里和二姑一样的血液都流淌着幸福,她七十有二的病体颠着小脚究竟怎样在荆棘丛生的山道上爬抓着来参加我的婚礼。二姑在我铺好的婚床上滚动着的桂圆、核桃、大枣,又庄重地把一把红枣放在枕下。当暖床即将起身,二姑拉着妻和我的手,让我们和好些,要孝敬父母,或许她很自私,她一遍一遍叮嘱很现代化的妻子孝敬我的父亲她的小弟……此刻我想起长我四岁的三表哥,媳妇还没着落,想起二姑的心结,觉得仿佛是我抢了三老表的新娘子一样,心里滚过阵阵愧疚的痛疼。
谁也没想到二姑那次回家,就是来娘家的辞路。婚后第二天,谁也不让走,她咳嗽着,说是三老表出门做活去了,地里的绿豆要回去拾掇,怕一场雨给淋霉了。又操心她的猪,我说等我们放假,她再来。我们都明知她这样年纪的人,自然是来一回少一回。然而我们心里都默想,自她出嫁的那一天,她就围绕另一颗恒星在运行,如今在另一个家里,还担着她的日子,执意留她一天,只是更加增添她的焦虑和麻烦……
封棺之前,我们随孝子最后一次看二姑。二姑安详地睡在那里,大红绸子被搭在她身上。我们的二姑是死了,像平时咳累了在打盹。我等着二姑猛然睁开眼睛,再喊我一声“涛娃,我的乖侄”。然而我知道她这一盹将一直打到无限,因为这么多人放下手头的事情专程赶来为她伤心,全新的衣服一下子给她穿了七身,若她还活着,她定会不安而愤怒的。她只是静静地睡在那里……我抓了一把籽花捏在手心,我知道这里一定有二姑对我们晚辈最后的祝愿。第二天我把籽花扎在孝布的一角顶在头上,送我们惟一的二姑上山,上到她永远沉睡的地方。
呜呼,我惟一的、至亲的二姑,我劳禄的、平凡的二姑,死了。一个连名字也不曾有的农妇,死了。一个没有尽到她一生职责的老婆子,像秋后一根老苇,悄无声息地倒下了。送葬以后,我们又以既往的节奏生活着,然而我怀念我的二姑,怀念她生活在一个有些人一句话一抬手就可以办惊天动地的事情的社会里为着一些简单的目标简单而坚毅的努力了整个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