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日,白露,清晨时我在家看《齐丑钟无艳》电视剧,这个女人作风实在凶猛,不玩勾心斗角,按着性情直来直往,上敢揍齐宣王,下敢杀后宫妃嫔,一个不乐意,追妖怪,斗恶徒,不矫揉造作,一声怒吼几乎是地动山摇,一刀砍杀已然是万夫莫挡,惹得我几度捧腹大笑。期间大舅建发打我三次电话,我估摸着又是求烟的事,懒得去接听,干娘建妹亦打来电话,我索性以还在睡觉为由,又没接听。
等到七点半,我开车送镜之去幼儿园,拿手机拨打干娘电话,问怎么了,干娘声音沉重,叹气说:“你那二十条软紫利群有么?”我心下恍然,果然又是要买烟,无事不登三宝殿,古人真是智慧,我问:“急用吗?”她答:“要么今天早上带过来。”我说:“这么急,是出什么事了吗?”略顿一二,她说:“是曹毅啊,他出烂事了。”
“烂事?”我立刻想到曹毅表弟那副倔强固执的模样,他莫非是在杭州城里打了人,这买烟去送礼赔罪,随即又想到不对,送礼哪能买这等普通的香烟,难不成是出车祸了?我追问:“曹毅,他怎么了?”又是沉沉叹息,干娘回答:“曹毅他没了。”
有那么个片刻我是满脑子空白,没了,什么是没了,好像是三春灿烂的光景,突然天地都消失了,所有美好都成了虚无混沌。我复追问,她说:“昨日子,他在自家车库里,停车好了,把绳索捆在下水管道,上吊了。”
初秋的爽朗风景,湛湛云空,我行世间,按理说该无愁无忧,送了镜之,我回家点了香火,供奉在菩萨身前,又在庭前拜了天地,怎么,真的就没了,我还是不能置信,仰望时,仿佛年轻俊秀的他又站在了我面前,淡淡笑时,真诚带着几分羞赧,梦想又有几分可爱。驱车往囡儿桥走,拐过那条水泥路的弯口,两侧紫薇花盛开绚烂,好像是一三年春初,我和毅同为伴郎,坐在婚车里,说笑着学校的奇闻乐事,而窗外亦是风景明亮。
有些害怕,怕听见鼓乐,怕看见白衣,我走到了他门前,围聚着村民,已在准备豆腐饭,不敢进门,不敢说话,建根舅舅摇摇晃晃走出来,哭哭啼啼着,握着我的手,说:“锋啊,你的弟弟没了啊,他是你的亲兄弟啊,他没了啊——”我不敢抬头看他,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低头默哀。舅舅这回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该有剜心之痛吧。
进门时,干娘来引我,说:“大概是昨天下午三点去的,他拔掉了车库的监控,到发现时送到西溪医院抢救,已晚了,连夜都回了家。”我说:“想去看看他。”二楼大堂,四条竹竿撑起了白幕,幕前灵桌,供奉了香烛菜肴,小舅母已哭晕在椅上,外婆哭瞎了眼紧抱着棺材。是的,我站在你身前,你躺在我面前,冰棺材里锦绣覆盖,恍恍惚惚,我不能证明,这究竟是否是幻境。
心里空落落的,压抑地难受,从前的画面一幅幅涌到眼前,年幼时去宋城玩,在西湖上坐船,你和你姐姐吃不完的冰淇淋我来消灭,在你家里,在干娘家里,在那个斗酒喝醉的婚礼上,我和你这两个伴郎满屋子楼上楼下奔跑,我在想,是否是我太胆怯,前几年没有主动去杭州城里找你,要不然定可以带你疯,什么抑郁症,什么事业前程,对你高标准的父亲,要你成龙成凤,丫的,我定可以带坏你,拿一柄明晃晃的大刀,如我愿者我要,非我愿者统统砍杀,要杀的是别人,是这个纷乱的世界,可你怎么,最后却杀了自己。我心疼,我愧悔,优秀如你,本该灿烂过一生,怎么二十四岁到头来——
是否,你也会孤零零地站在地下车库,抬头看过很久很久,你对这个家庭绝望,你对这个世界绝望,冷冰冰的,无牵无挂的,我看见你眼中渴望的幻灭,生命被狠狠地,囚禁在那个只属于你的小小的黑屋子,一生如此,不如放弃。
可笑,若是我在,怎允许你这么不懂事,定然陪伴你,一起去杀了这个世界。而今想来,或许也只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了。
待黄昏时,大堂里点起了长明灯,因乡间习俗,长辈不为晚辈戴孝,只得我等兄弟姐们头戴孝帽,腰系孝带,草草吃了晚饭,登楼去看外公,他垂头丧气坐在床头,耷拉着脑袋,停停顿顿拍自己的大腿,我宽慰了他两句,他则回答:“我这条命是要打折扣了,这个关是难渡了,前世作孽,都是我自己作孽。”眼看着他满头短碎的白发,我亦无话可说,陪他静坐了许久,我忽然在转身时发现,床头的电视桌上,赫然摆放着外公的遗照,这位八十五岁的老人家早已备好了自身的后事,只是没想到,先等来的却是自己孙儿的。临走时,外公说:“若是今天是曹毅结婚,那该多么高兴。”
黯然下楼,楼梯口空空荡荡的,你看见了吗,若有灵魂在,是否也徘徊在此。
长辈们在商谈着,拿了你身前穿的一件蓝白色牛仔衬衫,裹住三支清香,准备出发去你家在西溪湿地的地下停车库,老辈人说,得去命主死亡的地方招魂,届时得血脉亲人三呼你姓名,好给你的魂魄做引路,要不然这百里迢迢的道路,你不能回家,就得成了孤魂野鬼,飘零天地。我本也想去那儿看看,你是否也很多回抬头呆呆看着下水管道,心里琢磨着这是个归去的好场所,想想,实在是难过。
群僧诵经,道士奏乐,毅的某位表哥坐在棺材前,嚎啕痛哭,嚷着说着他身前的事,舅舅呆立在奠棺前如同木头,任人劝说,还是水米不进,想起舅舅从前对毅的严厉管教,这望子成龙算是彻底幻灭了,舅母就被众姐妹宽慰着哭着说着,说是毅特意拔光了家中的监控,腾空了家里的地下车库,待她回家发觉时,哭天抢地已然不及。毅的干妈妈哭问躺着的年轻人,为何就这样走了死路,之前分开时还笑着道别,外婆则说:“前头几日,家中过七月半时,这孩子还好好的,临走时又回来告诉我,教我奶奶好好保重身体。”是早有预谋的,这一整年,无业在家里宅着,白日黑夜,又梦到了什么,又在琢磨什么,为何就深陷在这般决绝的念想,毅将自己的一生抛弃,又是否有怨鬼缠身呢?世上千万条路,这是一条死路,我哥告诉我,给毅更换衣服后,他亦是彻夜难眠,满心都是那些生死的事儿。
风吹烛火,满堂昏昏暗暗,幕影重重,隐约间,能听到庭前花园里的蛐蛐声,秋凉了,恰好是白露,记得小时候花园里有个秋千,我们几个孩子轮着坐,欢闹声里,毅也想玩,我抱他并肩坐在秋千上,缓缓荡漾,哄笑迭起,我跳下了,他还太小,坐不稳,险些跌落下来,幸好一旁的舅母眼疾手快给救下了,她紧紧抱着毅说:“真是吓煞我了,吓煞我了”,我心怀愧疚,偷偷瞥去,这小家伙满脸笑着还要来玩。后几年,秋千拆了,再后来,人也没了。
我坐在满堂低沉的哭泣声里,凝视着摆在灵桌上的毅的遗照,想起小说《诛仙》中有位南疆的大巫师,有聚拢魂魄、起死回生的灵术,若是真有这等法力,折寿一半给他又有何妨呢?我们亦要敲开地府的大门,求无常真君手下留情,饶他这一回,往后散尽家财,也是情愿。灵烛熹微,香火明灭,夜深了,我仿佛又行走在了三途河岸,暗浊的河水滔滔翻滚,那些堕落的恶鬼在嘶吼着寻找往生的路径,彼岸是亡灵在循着引魂枝前行,毅也在走着,他欢声笑语走向了自己想要去的远方。传说中有位永生的神明,枯坐在轮回的尽端,千秋万载,他覆盖了尘埃,无声无息的,不闻不动的,有人告诉我,他是想参透宇宙的奥义,沉沦在三界的生灭,早已化成了泥胎木偶。只是,有一天我也想遇到他,祈求他护佑这世的人们,莫再遭受百千万劫,来生平安且喜乐,一辈子。
我想,我会一辈子都信奉冥王菩萨的。
是吗,会有吗?我抽了很多烟,坐在那年我俩斗酒的位置,给你还是倒一杯雪碧,给我还是倒一杯酒,再点一支烟,敬你,那时候的我,笑着说:“你这小孩子不行啊”,你则闹着说:“说好了,不告诉别人的,你要说到做到”。也确实,我没有告诉别人,你这个喝雪碧的输给了我这个喝啤酒的,这辈子想来也不会说了。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要去祖庙告知祖宗,曹家的祖庙是在钱塘江北岸的黄山庙,毅的姐姐君去了地藏王菩萨的大地殿,绕着菩萨的脚底爬行,老辈人说:“这是告诉祖宗们,有自家的人要来了,去地府时,要照顾好他。”
等到祖庙祭祀回家,天光已大亮,众平辈的兄弟姐妹持香跪拜,大舅已告知火葬车的到达时间,抬棺的也准备好到场,群僧退走,道士离场,外婆从三楼又摸索着要来送孙儿,被众人苦劝回去了,她又哭着求着要来送最后一程,只得由两个老太太搀扶着她坐在竹椅上。换过棺材,舅舅和舅母两个抱头痛哭,由亲人给毅整理陪葬的遗物,我看见,他安详地躺在那儿,睡得平静,穿着一身闲逛西湖时的衣裳,戴着一顶去商场时的卡其色少爷帽,这趟出远门,这个小伙子又会停留在哪儿?
起棺,送行,满堂跪了一地,哭声翻涌,一时悲绝。
过桥时,有人会告诉他:“毅,过桥了”,转弯时,有人会告诉他:“毅,转弯了。”
那一日秋光晴好,紫薇花尤其是绚烂,我跟在送葬的队伍里,心里默念:“一定要记得回家的路,请一定要记得,要回来。”是呀,鹿耳村这么美好,下辈子定要喜乐地生长在这儿。
抵达海宁火葬场,那条路称为“殳园路”,突然觉得讽刺,毅这二十四年,大多生活在杭州,大概是从没来过这个地方,却不曾想名字里,冥冥中已有了关联,最后要在此处毁灭。等候火化时,眼看着被推进焚烧炉,又是一场生离死别,曹君则哭到了抽搐,不能自抑,被众人抬着到了等候大厅。我和哥哥几个,坐在园外的小路边,抽烟,茂密的丛林,万里无云的晴空,秋风,鸣鸟,说起浮生的许多事,我亦觉得苍茫无界,人生在世真是虚妄。
眼看着焚烧炉开启,那般俊秀的年轻人,仅剩了一副骨架,被收拾进了骨灰盒,我不知道灵魂是否真的存在,只是反复默念着,回家,要记得回家,我们都在那。
待回了鹿耳家里,我草草与众人告别,心里说,“毅啊,哥就不去送你了”,所以午后的坟场我没去,接了想想放学,去了公司上班。有人问我何以这么憔悴,我斜斜一笑,说:“都挺好的”。
几夜辗转,某个清晨,秋雨淋漓落下,寒凉骤浓。我拿了香烛纸钱,去了万寿寺后的鹿耳坟场,这儿素来清静,而今落雨,更是鸟啼也消了。寻到他的墓时,给他打了招呼,眼看着烛火烧起,是否他也会站在某个角落看着我呢?我喜乐地说:“兄弟别怕,大概这里你是很陌生的,人也都不认识,但是,你别害怕,这里我熟,都是我们村子的,很多人都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而且以后我也得埋在这儿,正好老树参天,摆个一张麻将桌,一群人打牌搓麻将,多开心啊——”
转身离开,我没有回头,告诉自己你就站在那儿看着,等我,我会经常来看你。
2020-9-12清晨,鹿耳北窗
归尘子,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