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是一名木匠,一位技能高超的手艺人。
我几岁的时候,住在外公外婆家。那是条河的旁边,河边有滩,沿着河滩可以去到远远的地方。外公每天天还微亮就挑着木工工具箱,拿着一把五尺长的木尺,腰里别着斧头,去到别人家里做木器。临走总要在床上用稀疏胡茬的嘴亲亲我,动作很响的关上门。
外公瘦瘦的个子,很高,鹰钩鼻,深陷的眼睛透着精明和狡狯。修长的手指,青筋一根一根,仿佛听得到血液流动的声音。
外公的木器箱有三尺见方,外面刷的桐油,油亮油亮的,应该有些年岁了,里面整齐的摆放着“刨子”、“钻子”、“锉子”、“墨斗”等等五花八门的工具。还有一把三尺,一把五尺,一寸见方,用上好的柞木,非常直,光滑,上面有刻度,用来丈量尺寸。每天晚上回来,其它工具放在东家,只扛着那把五尺回来,外公说,五尺是镇邪打鬼之物,晚上走路妖魔鬼怪近不了身。只可惜现在找不到外公遗留下来的这把五尺了,不然我也不会身体有恙了。
其实那把斧头才是好东西。
斧头有四五斤重,一头方,一头开刃,可以砍削,可以锤击,一根根不成规矩的木头,在外公手里很快就变成了各种形状。打孔、卯榫、拼合,都离不开斧头。秋天,屋后的板栗熟了,我还用它砸板栗呢,也用它把屋前的小树砍断过,被外公追了好几里路远。
做木工要用到锯子。铁皮做的,二尺左右长,几种宽度,一边有齿,用木方支撑固定,绳索张紧,来回拉动,可以把木头锯断。小树可以一个人一只手锯断,大树可就的用大锯,要两个人,一上一下拉扯。如果要把大树锯开做木板,两个人得来回锯一天甚至几天。长大后常常被外公抓住,和他一起锯木板,一天下来,胳膊都酸得拿不住筷子了。
七十年代,队上耕田都是用牛拖着犁,后面一个人把着,赶着牛,围着田里转圈,把田翻了。耕田的犁好不好使,对生产进度和耕田质量至关重要。犁是用一根大弧形的木头制成,犁头入土的深度和稳定度必须由犁本身的制作水平决定,把犁的人只要控制犁不往两边倒就行。
外公是这制犁方面的佼佼者。只要是他制作的犁,翻开的田土深度一致,耕出来的田非常平整,把犁的人手上很轻松,牛也不是很辛苦的负重。好远的农夫常常扛着笨重的犁来找外公,外公只要用斧头削一个木楔子,在弧形和把手的卯榫处调整几下,大手一挥,扛走吧,好了,也不收钱,农夫千恩万谢而去。
八十年代流行九弯床。床头三面做出九个弯形,立柱削成大小圆头,并用木板雕成花鸟鱼虫的图形,镶嵌其中,刷上油漆,煞是好看。外公从外地看到后,准备材料和制作床铺,起码花了一个月时间,做出了我们那边第一张九弯床,引得三乡四邻络绎不绝。在老家的楼上,这张床前几年还在,现被母亲用作放旧物的架子了。
受外公的熏陶,父亲也学会了木工的制作,母亲现在用的大木柜子,就是外公和父亲一起做的,深红的土漆,笨重的柜门,铁丝弯制的拉手,里面放着母亲的粮食和干货,不回潮、不生虫、不逗老鼠,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就像我们小时候打开柜门偷外婆零食时外公的责怪声一起响起,留下的只是远去慌乱的脚步声和外公咳嗽的警告声。
外公谢世后,木工工具慢慢的遗失了,斧头也被别人借去不见了,前年我在老家无意中打开一个木柜,里面竟然还有一“刨子”,铁质的刨片生锈了,木头灰白的,那像翅膀的把手还是那飞扬的样子,我握住外公曾经握住的把手,感觉到被外公汗水和体温浸透的“刨子”,完成了两个世界的对话,生命的终点也就是生命的起点,只有生生不息的传承才会有宇宙万物无限的光芒。
201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