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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草

  春夏季节,在苍茫的北大荒,那蛮荒野性,混沌未开的草甸子和沼泽地里,长满了小叶樟草,颜色翠绿,枝叶细嫩,如一把把的剑指向天空。它们铺天盖地的生长着,像是一片平静碧蓝的海水,流动在三江平原上。

  夏锄结束后,我们要去割草了。割的就是小叶樟草。这种草有很多的用途:可以用来作饲料喂牛喂马;可以用来做场院里盖粮食的草帘子;更可以用来苫房顶。每年我们要去割两次草:夏天麦收之前的草比较嫩,我们割下来是喂牛喂马;秋天时候草叶老了,割下来用作苫房子和编草帘子。

  一早,我们排着队伍,每人一把镰刀,徒步走十里地,来到了七星河畔附近的草场。小叶樟草在太阳的照耀下浓绿得发亮,仿佛想把绿滴下来让大家欣赏。草地里有很多的黄花菜,颇有战地黄花分外香的意思。一丛丛的黄花开满了枝头,点缀在绿色的海洋里。

  割草的方法与割麦子相同:先割下一大把草,搁在脚背,再割下一大把草,又搁在脚背——够捆一个草个为止。然后拿出一小把草,一分为二。在两簇草梢处交叉,一上一下翻折,形成一条草绳。两手用草绳把脚背的草捆住,草绳的两头,拧在一起,转上两圈,塞在草绳子底下。一个草个捆好了。


  北大荒草地里,最多的是蚊子,人在干着活,蚊子随即嗡嗡地叫着前来吸血,一群群的在身边哼着歌,在庆祝它们获得了丰盛的人血。还有小咬,也是一群群地往头发里面钻,看得见打不着。我们穿着长衣服长裤子,身上咬不了,被咬的是两只手和头部的脖子和脸上。一天下来,何至几十个的包。咬习惯了也变得麻木了。

  中午时分,牛车给我们送来了午饭。还带来了一桶热水,一桶冷水,大家把喝光了的水壶灌满。吃中午饭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有人在草垛里躺下睡觉;精力充沛的人去摘黄花菜。他们专门挑还没有开花的花蕾,带回去晒干,探亲回家时带着走。那时候在大城市里物质奇缺,黄花菜也是个宝贝。

  我们去七星河畔,看灰鸥在空中盘旋;草丛里不时地跳出野鸡,吱吱地叫着觅食;苍鹭伸出长脖子仰天高歌;水鸡和野鸭成群结队在水里钻进钻出;丹顶鹤优雅地在草甸子散步,忽而振翅高飞,“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那是北大荒最美丽的时节。

  七星河里,有我们连队的知青捕鱼队,他们赤着胳膊露着腿,在水里打桩。他们要造一座鱼亮子。冰封河面的时候,他们要用来打鱼。我们连队养了几百只水貂,知青打鱼队的任务,提供河鱼给水貂作饲料。我非常羡慕他们的工作。我从小就在舟山的海边抓鱼捞虾长大。到了北大荒,我半个渔民却变成了整个的农民。我的兴趣在抓鱼捞虾,当农民不是我的强项,我当农民感觉很累。

  割草的工作进行了好几天。有一天早上我们出来的时候天气还很好,到了晌午却突然下起了大雨了。茫茫的大草甸子里没有可以躲雨的地方,我们赶紧把割下来的草个堆起来,为自己做了一个窝,躲在草窝里,变成了一个下蛋的老母鸡。

  下雨天蚊子特别多,而且特别大。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瞬间冒出来的,在我们手上和脸上发起攻击。试着把衣服罩在头顶,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脸上和腰部露出的部分就无法保护,只好任其自然了。什么办法都对付不了蚊子的攻击;蚊子们真是无孔不入。

  雨越下越大,草窝里开始漏水。冲出去再在窝顶多盖一些草个,也是无济于事。盖多了,窝顶塌了,还要重新来过。进进出出的时候,已经把衣服全部淋湿。只好哆哆嗦嗦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在草窝里受蚊子的攻击和雨水的浇淋。

  当浑身彻底湿透的时候,躲与不躲已经没有区别了。排长一声令下,大家排起队伍,冒着雨水的浇淋,寒冷的浸袭,向连队前进。蛮荒的草甸子,又湿又滑,只把凄清的寒冷,劈头盖脸的雨点,牢牢地留在了我们的记忆里了。雨水中的草更加的绿:绿得要渗出水;绿得要流出冷。绿增加了我们寒冷的感觉。

  还没有走出草甸子,雨忽然停了。被撕开的地平线,终于透出了光亮。云层变薄,雾气散开;太阳出来了,照在我们的头上。排长命令:停止前进,返回工作点,继续割草。在这夏天的季节里,只一会就把衣服晒干了;浑身又开始晒出了热油。

  麦收过后,秋收之前,我们还要再去割草。这时候的小叶樟草,已经有一米多高了;草叶开始露出黄老的颜色;草茎已经长得很结实了,是防雨水的好料。我们把草割下来,捆成草个儿,一个个把地部立起来,这样非常容易晒干,然后待秋收结束,北大荒到处是白雪的时候,派拖拉机拉着爬犁拉回连队,堆放成几个大草垛。春播后夏锄前,把老房子苫上新草。

  1970年初,我们刚到东北的时候,从福利屯下了火车,一路看到农村的房子都是草坯房。就像我们这样的军垦农场,也没有几间是砖瓦房。所谓草坯房,房子的墙壁是草和土混合晒干的泥砖垒起来的,房梁和横条是木头,屋顶铺上木板,在木板上面盖上小叶樟草。当时,农村一色是平房。房子都造得整整齐齐的,每户门前有一块小菜地,也是一样的大小。每块菜地有篱笆围起来。平时种一些蔬菜,蔬菜自己食用。那时候自由市场是资本主义的标杆,是绝对禁止的。这样的草坯房,这样的菜园子,这样的篱笆,正是东北最典型的农村风貌。

  1973年底,我因为长期的劳累过度,不幸得了肺结核,送到哈尔滨王岗兵团总医院治疗。医院的房子是黑龙江财政大学的校所,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兵团占用。当时等着要开门招生,兵团总医院没有了房子,只好把病人分送到地方医院继续治疗。我被送到了肇东县结核病医院,在那里碰到一个病人,天天唱《新苫的房雪白的墙》,一边唱歌一边舞蹈。听久了自然会唱,至今记得歌曲的歌词:新苫的房,雪白的墙,墙上挂着毛主席的像,贫下中农瞧着您啊心里升起红太阳。我们欢呼、我们歌唱,感谢伟大的毛主席呀,感谢伟大的共产党!

  现在我才知道这是一首知青的老歌,流行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也知道了歌词的意思:就是用小叶樟草新苫了房顶,感到无比喜悦。感激毛主席,感激共产党。表达了东北农民兄弟满满的幸福感。

  1974年的上半年,我又从肇东县结核病医院转到了我们十九团的医院治疗。自从生病以后,我从此再没有回到连队。但我了解连队的一些生产生活的情况。那时候连队的机械化在慢慢的发展,劳动的强度也在逐步地减轻。

  秋天,我在医院突然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我们连队的一个北京知青叫邢炳煜,在连队的食堂里工作,在给七星河畔割草的知青们送中午饭的时候,利用知青们在吃饭的空档,去七星河玩船。因为不懂水性,掉下河去被淹死了。这个事故给知青带来很大的悲痛。

  原来9月13日这天,我们连队的农工四排在草甸子割草。带队的是农业副连长叫胡杰,是当地人。排长叫崔淑云,哈尔滨知青。当时连队派了一台拖拉机,拉着割草机,在七星河草场割草。拖拉机割草的速度非常快,顶得上几个排农工的手工劳动。农工排的任务不再是割草,而是把拖拉机割下来的草,捆成草个,在草地上晒干。照例在冬天大雪满天飞的时候,再拉回连队备用。

  当时割草的知青们正在吃中午饭,突然从鱼亮子传来了救命的喊声,全体知青迅速跑去施救。农工四排都是女知青,没有会水的游泳健儿,眼看着邢炳煜沉入水底。与邢炳煜一起玩船的还有两个男人,一个是上海知青杨正来,一个是带队的农业副连长胡杰,他们也不会游泳,待到会水的知青打鱼队员到来,在水下摸了两天,还是找不到他的身影。后来请来了在鱼亮子打过鱼的关成富,他了解鱼亮子的地理环境和水流情况。他用木杆装上铁钩,在木桩的旁边,草垡子下面,很快勾到了尸体。连队把邢炳煜安葬在了北大荒。

  割草的工作虽然辛苦,草场的风景也充满野趣的魅力。出了邢炳煜死亡的大事。草场永远失去了美丽的回忆,只把惨痛留在了我们知青的记忆里。

  2019年1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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