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尘封了四十六年的老照片,突然跃入我的眼帘。照片里的人,叫徐根富。皮肤黝黑,身材结实;穿着旧军衣,戴着深度近视的眼镜。拿着长竹竿,竹竿上飘着一面半红半白的旗子——正在指挥拖拉机作业——这叫“插扦杆”。是在引导拖拉机,把地耕直。
照片的时间是1973年春天;背景是北大荒的军垦农场。徐根富身上的旧军衣,正是那个年代军垦知青的衣装,很有时代感——那一年,他是连队的统计员。
我认识他,是在1970年6月。那年,我支边到北大荒。一天傍晚,我们从农田干完活回连队。途中,看到两个知青,一男一女,赶着一群放牧回来的猪。这男知青,背着军挎包,抽着鞭子,一边赶猪;一边唱歌。歌词大意是:长林岛,花开万里香;七星河水长又长,猪羊肥又壮。唱歌的人正是徐根富。
有上海知青告诉我:徐根富是67届的高中毕业生,在学校是个高材生。本来可以留在上海工作,不知为什么,他却报名来到了北大荒。他们感到不能理解。
显然,这是个传奇人物。我不但愕然;而且悚然。
当年秋冬,随着知青人数增加,锅炉房开水常断供,影响拖拉机用热水发动机车。连队把徐根富调去烧水。他提出来:“锅炉房由他一个人干,省下的几个人,调其他班组工作。”连队同意了他的要求。就这样,他一个人干了三个人的活。
清早,当太阳从晨曦中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将水烧开。保证了拖拉机按时出车。月夜天,农工排抢收苞米,夜战到十一点多。知青们从地里回来,有热水洗澡;热水解渴。平时,烧好了开水,他还要帮助送水到地里,使大家能及时喝上开水。
因为他出色的表现,1971年,他被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十九团党委,评为团级先进生产者;荣记三等功;还加入了共青团。他当年先进事迹上报材料,还是我写的。为了写好他,我对他先进事迹,进行了搜集和整理。这使我增进了对他的了解;我们相互之间,也有了直接的沟通。
我了解到,他出身在一个“反动资本家”的家庭。爷爷名下,开了一家理发店。有三把理发椅子和配套的设施。由于固定资产金额超过最低额度,划分阶级成分时,被定为资本家。
但他们家除了三把理发椅子及与之相配套的设施外,店铺和住房都是租来的;家里也没有存款。他的爷爷认为这样划分阶级成分,不符合实际情况,就提出了不同的意见。想不到,因此被定为“反动资本家”。终于被斗致死。而当时对他的定性是“畏罪自杀”。
资本家的头衔自然地被他的父亲继承。他的父亲,更实心眼:既对“反动资本家”的定性不服,更对老子的“畏罪自杀”有看法,从而招致更大灾祸。成为“有敌特嫌疑”的分子。
由于家庭成分不好,他们兄弟姐妹,自小都夹着尾巴做人。被人欺负,也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生怕给家里带来麻烦。他们家里始终有一种压抑感;永远没有笑声。一家人小心翼翼地生活着。
全家十口人,靠着他父亲65元的工资生活。衣服和鞋子都买不起。他小时候穿的鞋子是捡来的,鞋带是麻绳系的;因为资本家成分,他付不起学费,也不能减免,母亲只好到处去借贷;家里生活很贫困,平时吃不起猪肉。过年时,最好的情况,只有一个猪头。
最大的歧视是政治歧视;最大的受压是心灵的压迫。
就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他不能挂红领巾;不能当班干部;不能到好学校读书。小学六年级,他拿了全年级段第一,才被批准加入少先队。中学要入共青团,想都别想。在学校里,同学们扫过来的眼神,都充满了歧视和敌意。
历史如此吊诡,政治如此险峻。文化大革命,对他家的冲击更大。他父亲因为“有敌特嫌疑”,而被关押。为此,他渴望改变这一切。他想:要是走上革命道路,就不会被人歧视了。
1968年秋天,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他毅然报名去北大荒。当列车载着他,奔驰在祖国辽阔的大地上的时候,他心潮彭拜。他为自己能成为兵团战士而自豪。他决心,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社会的尊重和认可。
北大荒的生活,比想象中的艰苦。苦他不怕,他早作好了吃苦准备。没有想到的是:北大荒也是“以阶级斗争为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与其它地方一样复杂。
不久,在连队指导工作的团部工作组,找他谈话:因为他的祖父和父亲的问题,他的兵团战士的身份,有待重新考查和考验。
这一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几乎绝望。连队里有些人,听到了风声,乘机大肆造谣,说他伪装先进;捞取政治资本。更有几个小混混,故意拿走他的饭盒。他为了息事宁人,买了个新的。小混混又来抢夺,硬说是他们买的。为此引起争执,还把他打了一顿。
他痛苦不堪,几天不吃不喝。深夜里,他坐在场院边,望着满天繁星,思考着何去何从——他想到了自杀。但父亲还被关押,家里有几个弟弟和妹妹,需要他的帮助。他忍住奔放的泪水,打消了自杀的念头。他坚定信念,一定要坚持住。
关键时刻,连队的任指导员,找他谈话。肯定了他的进步;指出了他的努力方向;鼓励他不要放弃自己的理想,要跟上社会前进步伐。他表示:决不辜负党支部的期望,把工作做得更好。
从此,他拼命地工作。几年来,他种过菜,养过猪,打过更,烧过水。每到一个班组,脏活累活都抢着干,从来不计较工作时间长短。还把自己工资捐献了一部分。有空就帮人理发;出黑板报。
他的行为,引起了有些人的非议。他全然不顾别人说三道四,一心一意地干好自己工作。他的工作表现,获得了大部分同志的认可。在他荣记三等功的同时,十九团党委,把他树立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
党支部安排支部委员,找他谈话,了解他的思想动态。有一次,谢同荷问他:“是否想入党?”。他不解地问:“我这黑六类子女也可以入党吗?”谢同荷作了肯定的回答。于是,他含着热泪,写了《入党申请书》。龚技术员告诉他:“入党不能光靠死干。要关心政治,积极参加大批判。”
于是,在连队开展的批判大会上,他积极参加大会发言。当时背景下,被批判的对象,有一些老同志。因为某种原因,被批判和管制。因此,他的发言,可能会伤害一些人。人家虽然没有说,他自己却感到很内疚。他自己是过来人,他不愿意参与其中。实话实说,他是个非常善良的人。
1974年底,我离开了北大荒。我与他没有了来往。听人说:他在1975年5月入了党,当了副连长。一直在农业生产第一线工作。1977年底,恢复高考,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齐齐哈尔师范专科大专物理班,后辗转回到了上海的华东师范大学数学系继续学习,毕业后留校工作,以后又被评为副研究员。还年年评为先进工作者。我心想:他是“十年不飞,一飞千里;十年不鸣,一鸣惊人。”
我始终认为:徐根富本来就是高才生。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的折腾;如果给他好一点的条件,他对科学技术,或许会有较大的贡献。现在当一名老师,还是屈才了。其实,他这个人与世无争,是社会对他压力太多。我很同情他的经历。
1996年,他带着华东师范大学老师到舟山旅游,我们见了面。听他说:他的祖父,“畏罪自杀”;他的父亲,“有敌特嫌疑”都平反了。那个时代的错误实在是太多。他们家也算是雨过天晴了。我送他一句话“能受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嫉是庸才”。
政治清明,人民幸福,社会才会和谐发展。我们这一代,经历的苦难太多。我们痛定思痛,找到了一条改革开放的道路。我们一定要坚定不移走下去!
2019年7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