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很渺小、很普通的一个人。
她身材矮小,头发花白,腿部因为磨损严重变形,走路一瘸一拐。她与千千万万普通的农村妇女并无二致。
她也没有什么高远的境界,似乎从来都不关心什么大事,只是默默地忙着一件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对她的最初的记忆,也正是从这一件件小事开始的:
刚刚临近冬天,她就会迫不及待地将一件新做的棉袄套到我的身上,而那时,我正在享受着秋天的凉爽,尚未感受到冬天的寒冷,因而对她过早地让我接受棉袄的禁锢而心存不满,极不情愿。再这几天,她又会同样迫不及待地脱下我那双露出脚趾的布鞋,为我换上她的最新劳动成果——一双厚厚的、笨重的、刚做好的棉鞋。
如果那时我能稍微留点心,可能就会注意到:棉袄和棉鞋,裁剪得当,大小适宜,针脚细密,做工精细,甚至在每双鞋的鞋帮上,都绣着一朵或两朵漂亮的牡丹花,充分体现着制作者精巧的心思和熟练的手艺。
可惜我并没有留心。
上小学时,每天早晨上完晨读课,我都会匆匆忙忙地从学校跑回家中。正在厨房里摊煎饼的母亲,就会麻利地为我卷起一张,递到我的手中。我一边贪婪地咀嚼着,一边蹦跳着返回学校。煎饼带着特有的温度和清香,让我心满意足,回味无穷。
那时,饿了就回家找妈妈要饭吃,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并没有觉得什么特别之处。
但是如果我能留心一下,我就会理解母亲有多么不容易。白天她和男人一同下地劳作,晚上回来还要顶着月色推磨,将玉米糁子磨成糊糊,放到盆里发酵,一直忙到大半夜,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又得匆匆起床,一头钻进伙房,埋头摊起煎饼,准备一家人一天的饭食。
是的,如果我能够留点心,我可能会更加体谅母亲的劳累和艰难,就会更加珍惜她给予我的一切,更好地孝顺她、疼爱她。
可惜我并没有留心。
母亲不关心大事,她有她的小世界,那个小世界里有她的家、她的丈夫、她的孩子。
她从不羡慕别人升官发财,也不抱怨自己劳累命苦,再高贵或者再低贱的生命,在她都有着同样的意义。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维护好这个家,照顾好家人的温饱、保护好儿女的成长上,这些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她的岁月,就是由一个个普通的日子组成的,而日子对她来说,就是从日出到日落的一个个轮回,她所有生存的目标,就是踏踏实实地走好这每一个轮回,至于几天、几月、几年之后的事情,是一家之主的男人应该考虑的事情,是集体、国家和党委政府应该考虑的事情。
心小了,就容易满足,目标小了,就容易达到。当生活的目标小到用天来计量时,就更容易达到了。所以我记忆中,母亲虽然很劳累,很辛苦,但却从来没有喊过苦、叫过累。她甚至会唱歌,唱得那么动听。多少个夜晚,当我躺在床上,无聊地数星星的时候,在窗外推磨的母亲会轻轻地哼起歌儿:洪湖水呀,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家乡……她的歌词和曲调都那么准确、到位,音色那么优美,完全不逊色于电视里专业演员的演唱,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惊叹于她的音乐天赋。
如果那时我能留点心,我就能够理解,一个女人处在如此严酷的生存环境中,还能够保持如此乐观、自然的心性,是多么的不容易。现在我明白了,母亲之所以如此乐观、豁达,除了性格因素,更多的是因为她目标简单,因为她的世界很小。
是的,母亲的世界很小,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自暴自弃,得过且过。正因为世界很小,她对这个小世界里的一切都力求完美。
她非常注重细节。春耕秋种,地里的每一块土坷垃,她都要砸得跟面粉一样细,每一条沟垄都要整理得跟线一样直,跟砖墙一样整齐划一,地里的荒草,她每隔几天都要清理一次,除了庄稼,她容不下地里有任何其他的存在。
她对这个小世界的生活也计划的很周密。无论我在村里还是到外地求学,她都能让我顿顿填饱肚子。在外地上学时,即使一个月不回家,她也从来没有让我挨过饿、受过冻。村里与我一起上学的小伙伴们总对我特别嫉妒,常酸溜溜地讽刺我娇生惯养,但我听了这样的话,总是感到特别自豪。
当然,令我自豪的还有我的衣服。就像上面提到的一样,一年四季,我的衣服总是更换得最为及时。冬天,那些来不及换上棉鞋、还露着脚趾的同学,望着我崭新的棉鞋羡慕不已,我在他们羡慕的目光中更加骄傲地昂起了脖子。
可是,这些都还不够。每当看到我冻得红肿、出血的手背,痒得无可奈何的脚掌,母亲都会心疼得默默流泪,无比自责,虽然我知道,那并不是她的错。
临近晚年,母亲似乎更加注重细节。她的世界更加地小了,她关注的东西也似乎越来越少,越来越集中。每次回家,她都不厌其烦地向我絮叨着那些琐碎的小事情:地边的花椒叶子不知被哪个“不吃人粮食的”给掐了好几朵,太没有良心;一个亲戚在赶集时与我打了个照面却没有理睬我,不知是不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人家误解了?;在班上一定要多喝水,看你的脸色发乌,一定是没有喝好水;早晨早起一会儿,起来活动活动,锻炼锻炼,看你身子虚得,一动弹就满头大汗……诸如此类,没完没了。
我越听越不耐烦,就时不时地、粗暴地打断她:你别整天唠唠叨叨的行不行,说起来就没个完,说点有用的不行吗?
母亲这时都会不好意思地冲我微微一笑,便停止了唠叨。她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我们有说有笑,自己却陷入了长久而又无奈的沉默之中。
但是现在,我再也不会打断母亲的唠叨了。
如今已是网络化、信息化时代,世界正变得越来越大,可这些都与母亲无关。我没法要求我的母亲,一个身材矮小、头发苍白,从没上过学的农村女人,能将视野拉得与其他人一般开阔。她的世界依然那么小,依然还是那寥寥的几个人。她依然在心里牵挂着我们,心疼着我们,生怕没了她的呵护,外面的风雨会打湿我们的羽冀,打疼我们的肌肤,我们的任何闪失,任何痛苦,都会让她的心头像剜去一块肉一样,疼痛不已。至于外界其他的一切,她似乎毫不关心。
我无法指责她的“自私”、“狭隘”,她所奉献的一切,她给予我们的所有的爱,让整个地球、整个宇宙,在她狭小而博大的胸怀面前,都黯然失色。
现在,母亲老了! 我所能做的,就是在有限的日子里,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孝顺母亲,让她那个小小的世界尽量地丰富多彩一些,让她生命最后的日子,尽量过得风平浪静、心安理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