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经·国风》中,有多首诗按照《毛诗序》和理学大师朱熹所做的《诗经集注》,都是对卫宣公及其夫人宣姜的讥刺。例如《邶风·匏有苦叶》篇,《毛诗序》这样评注道“刺卫宣公也。公与夫人并为淫乱。”《鄘风·墙有茨》篇,《毛诗序》评注“卫人刺其上也。公子顽通乎君母,国人疾之不可道也。”《鄘风·君子偕老》篇,《毛诗序》评注“刺卫夫人也。夫人淫乱,失事君子之道,故陈人君之德,服饰之盛,宜与君子偕老也。”《鄘风·鹑之奔奔》篇,《毛诗序》批注为“刺卫宣姜也。卫人以为,宣姜,鹑鹊之不若也。”
集注内容繁杂详实,限于篇幅,我们就不在此一一引用说明了,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读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出版的,含有《毛诗序》、宋朱熹集传和清方玉润评的《诗经》中的相关诗篇。我们在这里且看一下这些诗到底是怎样讥刺宣姜的。
《邶风·匏有苦叶》二章讥讽宣姜为“雌山鸡向公的走兽求偶”(“雉鸣求其牡”)。朱子对这一章的注解是“济盈必濡其辙,雉鸣当求其雄,此常理也。今济盈而曰不濡轨,雉鸣而反求其牡,以比淫乱之人不度礼义,非其配耦,而犯礼以相求也。”
且不论“济盈必濡其辙”(大水涨满了渡口,必定会将车辙弄湿)是否是常理,但在古人心目中“雉鸣当求其雄”倒是确实。
这里的关键点是对“雌雄、牝牡”两组词在古代用法的区别要有通透的理解。朱子注解“飞曰雌雄,走曰牝牡”,意思是说,飞的鸟以雌雄(分辨性别),而在地上跑的兽以牝牡(分辨性别)。许慎的《说文解字》曰:“牝,畜母也;牡,畜父也;雌,鳥母也;雄,鳥父也。”可见,古人对雌雄、牝牡的用法是有很严格的区别的。“雉鸣求其牡”骂宣姜包含了两个层面,首先是骂她为雌山鸡,其次是骂她一个雌山鸡却向牡兽(公的走兽)求偶。所以,这个骂非常低俗恶毒,说明诗人对宣姜有很强烈的恨意。
《鄘风·墙有茨》篇讽刺宣姜和她的庶子卫顽之间的通奸就像长在墙头上带刺的蒺藜一样,扫不掉、除不掉,两人在闺门内的淫乱秽行丑陋到诗人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写下来也不好意思读。
《鄘风·君子偕老》篇诘问宣姜,像你这样的一个头发乌黑,连假发都不需要戴的柳叶细眉、皮肤白皙的倾国倾城美人,为什么就不能谨守妇道与夫君偕老,反而在先夫尸骨未寒就与别人勾连呢?
《鄘风·鹑之奔奔》篇骂的更是露骨,“鹑之奔奔,鹊之彊彊”,鹑鹊是两种不同类的鸟,却混搭到一起,骂宣姜跟鹑鹊一样,无异于禽兽。现代汉语中有个词“鹑鹊之乱”表示的就是这种发生在亲属间不正当的乱伦行为。
那么,《诗经》为什么要讥讽宣姜,骂她?她真的是像诗人所骂的那样淫妇荡妇吗?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宣姜完全是个悲剧性的人物,是被当时的男权、君权双重桎梏摧残的牺牲品,她是两千七百多年前的一个可怜女子!
宣姜并非她的本名,她的本名已无从考证。她娘家姓姜,夫君卫晋是卫国的国君,死后谥号“宣”, 史书上被记载为“卫宣公”,所以,她在史书中就被记载为“宣姜”,这是在那个年代给上层贵族女子命名的通用规则,《春秋》、《左传》等史书中有很多女子的名字都是按照这个规则记载的。
宣姜出生在一个显赫的家族中,其父是齐僖公,一个兄弟是齐襄公,还有一个兄弟就是鼎鼎有名的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还有一个姐妹是嫁做鲁桓公夫人的文姜。可见宣姜血统高贵,娘家势力强大,她的人生本应美满幸福才是。然而,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她的一生却充满了坎坷,历尽苦难,先后两次嫁人都非出自本意,且不得其耦,受尽屈辱。
第一次是卫宣公派人到齐国为其儿子、卫国的太子伋子(又称急子)求娶一位公主做太子妃。那时在诸侯国间一国的太子迎娶另一国的公主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于是,齐僖公就将其一爱女许嫁卫太子,备办好嫁妆和一应事情后,将爱女交由卫国使臣带回卫国。没想到卫国的使臣是个佞臣,他深知卫宣公极其好色,又见齐女美若天仙,就一个人先跑回去给卫宣公报告。果然,卫宣公听说后非常高兴,立刻把礼义抛之脑后,要自个儿娶了这个本来应该做自己儿媳妇的齐女。《左传·桓公十六年》是这样记载的:
初,卫宣公烝于夷姜,生急子,属诸右公子。为之娶于齐,而美,公取之,生寿及朔,属寿于左公子。
这段文字清楚地告诉后人,卫宣公不是个正经货。他还没有登基做国君时,就跟他的庶母(他父亲的妾妃)夷姜有染,生下儿子急子 —— 另外还有一个儿子黔眸。急子成人了,要娶媳妇了,结果,因为未来媳妇人长得美,他就自己娶了她。可见,宣姜是在被逼的情况下不得已才嫁与卫宣公的。在那样的礼教制度下,甚至连她那势力强大的娘家都没法帮她,世人又能怨望一个弱女子什么呢?
可恨的是,卫宣公不但不认为自己的行为不当且丑恶,反而大张旗鼓地营建新台,用于纳娶宣姜,这不是在向世人宣告“我又要抱得美人了”吗?
卫宣公的不端行为肯定激怒了当时的有识之士,所以,有诗人就作了一首诗《新台》(《诗经·国风·邶风》),对卫宣公的丑恶行径进行了无情的鞭挞,并对宣姜的不幸遭遇表达了深深的同情: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这首诗里把卫宣公比作蘧篨(读音qú chú,意思是生了一种恶疾,连身体都弯不下来的人)、戚施(读音qī yì,指的是蟾蜍,形容驼背貌丑之人)。宣姜千里迢迢从齐国来到卫国,本来满心欢喜以为嫁个如意郎君,没成想却被逼嫁了个又老又丑、腰背僵硬、四肢着地的蟾蜍!
宣姜第二次被逼嫁发生在卫宣公薨,她与卫宣公生的小儿子朔立为卫君(卫惠公)时。原来,卫宣公的另一个儿子卫顽,早就对宣姜的美貌垂涎欲滴,一直想把她弄到手。因此,卫顽趁着异母弟弟卫朔新即位,年幼君位不稳,急需有人撑腰之机,连威逼带利诱,把宣姜揽入自己怀中。这一次的乱伦可谓大矣,要知道其时宣姜可已经是贵为卫国的太后了,却不得已嫁给了自己的庶子,这辈分关系还能理得清吗?试想一下,宣姜是多么的无可奈何,怕不是“人前强欢颜,夜半泪湿巾”所能表达的吧?
然而,对于这次她被逼嫁给自己的庶子,社会没有给予她丝毫的同情,反倒是一片声的对她加以谴责,骂她不守妇道、与庶子间的不伦婚姻是与禽兽无异。《鄘风·君子偕老》、《鄘风·鹑之奔奔》这两首诗讥刺的就是宣姜被卫顽逼婚这件事,不过,诗人却不公正,对宣姜的尽是污蔑之词。
史书没有记载宣姜的卒年,但对她与卫顽的所生子女倒是有所记载。宣姜一共为卫顽生了五个孩子,长子齐子、次子卫戴公、三子卫文公,长女宋桓公夫人、次女许穆公夫人。也就是说在她的七个孩子中,有三个儿子做了国君,两个女儿做了国君夫人,这多少也算是上天对一个不幸女子的补偿了吧!
2019年5月30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