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我现在生活的小镇——平冈,就是从它那漫野的水稻开始的。
说它野,是那种泼剌剌的生长姿态,就像我的同事玲儿丫头:大大咧咧的,嗓门杠杠的,辫子粗粗的,手脚壮壮的,走路“咚咚”作响,毫不掩饰。那水稻的茎秆,就是她的辫子,张扬个性,风一吹,簇拥一处,就是她与同事在嬉闹追逐着。常跟玲儿一起踢足球的阿华讲,“玲儿就像一个女汉子。跌了,磕了,碰了,用纸巾随手一擦就没事,过几天就结痂蜕皮。”水稻也好种,抓几把,随便一撒,也不用管它是否均匀,就像天女散花般撒出去,用耧耙随意地铺上一层薄薄的泥浆,放水将地灌足,然后就等着出秧了。
说来也怪,秧苗在春雨的连绵中,铆足了劲儿地一个蹿得比一个强壮。簇拥成一团的,那是一把稻子没有撒开;孤零零一棵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手指缝里落下来的。
玲儿丫头静静地在楼道里走,孤零零的,像一株遗落的水稻。我夸她长得越来越诱人了。结果,她羞涩地跑开了。
插下去的禾苗长起来,狂热的冷风便渐渐收敛了脾气,厚厚的云层被风刮走,天空更透了,把丝丝缕缕的光热直接撒满田野。下过几场雨,广袤的土地变得丰腴而有气韵。有人没人,禾苗都在清风里轻轻地摇曳,自然而安详,犹如清纯美丽的玲儿丫头,今日看好,明日看还是好。比较而言,平冈的沃野也像个粗犷的女汉子,大大咧咧,不修边幅,大手随便一挥,到处是绿,清一色的绿。
沟坝边,汩汩的流水正浇到地里,顺着禾苗,淌过田野,一点点蔓延,润泽着大片大片的土地。浇地的农家早已骑着摩托车走了,留下那些水,悠悠地流进田园深处……
禾苗在春水的滋润下,有姿、有色、有韵,一如一个个待嫁的新娘。倏然间,我分明看到了“目光”——专注而温暖的目光。那目光有老人的、孩子的、妇女的,他们凝视着广阔的田野,像在攫取,又像是注入希望。
五月的农事里,玲儿丫头出嫁了。
立夏过后,禾苗已长到三十厘米左右。暖阳刚露头,茎秆便在柔软的田野里挺直腰身,像仪仗队士兵笔直地站立着,不拥挤、不喧哗。因为得到肥料和水的滋润而起劲地生长着,很快就成了平冈沃野里的主角,包围一个个村庄,占据一个个乡村,醉倒一波波热风。二三十天的时间,原本单薄的禾苗,已经丰腴肥臀,茎与叶相互覆盖着,相互拥挤着,绿意盎然,呈现出勃勃生机。
工余饭后,我时常驻足徘徊在平冈的田间地头,细细地欣赏这无声的小生命,仔细观察禾苗有什么变化,期待它们有新的成长。每每看到新生的一片片嫩叶,心中就会有无尽的喜悦。
水稻就像玲儿丫头一样,结婚一两个月,她上半身的衣服已经被撑得鼓鼓的。屋外,在轰隆隆的雷声中,水稻软软的茎叶间有了禾苞,渐渐鼓涨成纯洁的感叹号,安静而又无息,楚楚又怜人。
水稻的花事,严格意义上来讲,是从夏至过后开始的。先是在禾苞的顶尖淡淡地吐出一点点白色的稻花,挑在嫩嫩的茎叶间。那天,玲儿丫头就像初放的稻花一样,在我办公室的门外露出半个脸看我,脸颊上带着羞涩的绯红,待我一回头,还没有看够,她就“扑通”一声关上了门。
“五月五,龙舟水。”我还没看到龙舟,却看见了田野里的水稻开始扬花了。端午时节是涨大水的季节,瓢泼似的大雨肆虐着万物,如小树般的玉米都被虐得遍体鳞伤,但小小的水稻却泰然自若地站在水田里,如一排排待命出征的士兵,从容镇定地扬花、灌浆。它们穿透黑夜,穿透阳光,穿透一场又一场的雨丝,然后鼓胀成千千万万颗金黄的稻穗。
稻子一黄,似乎助长了太阳的威势,天地间顿时像下了火。每一粒稻子都竭尽所能,要把一生的灿烂都在刹那间绽放出来。稻子越发的丰满了,整个平冈农村都跌落到了一个巨大的调色盘里。画家也许是忘了其他的色彩,整个调色盘里就只剩下金黄一种颜色,黄得晃人眼,黄得连天边的云朵也被浸染了。挺着大肚的玲儿丫头,褪去了少女的羞涩,在这闷热而躁动的空气里,向我微笑,和我打招呼,气质风韵有了成熟女人的韵味。
稻子越饱满,农家脸上的笑容就越多,等待的希望也就升腾起来。从那黄亮亮的稻子中,仿佛已经嗅到了浓浓的米饭香味,而且带着丝丝的甜意。
七月,我见到玲儿丫头,她正端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给孩子哺乳。四周,全是金黄金黄的稻。此起彼伏的稻。无边无际的稻。脚下是稻,手边是稻,向东是稻,向西还是稻。那小径、乡道、田野如同铺开的一张金黄色的地毯。
七月,是热火朝天的季节,也是属于稻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