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是个瞎子,他很早就瞎了。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和这个瞎子度过的。不,是这个瞎子陪伴了我的童年。
我五岁变成了留守儿童,那年正好是千禧年,在举国欢庆的日子里,我的父母离开了我。我还记得,父母走的那天,山上腊梅花已经打上了花苞。山里的气候比外面冷很多,连冬天也来得早一些。
我在奶奶的背上没有哭泣,只看到对面的小路上,两个人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日子,依旧平淡无奇。
奶奶成天都为她的菜园和圈里的那两头猪奔忙,那个成天什么也不干,总是在火坑旁边的老瞎子成了我唯一的玩伴。
爷爷是个奇人,他六月还要烤火,一身病痛,但即使有时咳得蜷成一团,他的旱烟袋也没离开过嘴。他喜欢喝酒,高兴的时候会来上两口,不高兴的时候也会来上两口。那时也没什么好酒喝,最常见的就是陕南特曲和向阳特曲,现在市面上已经找不到这两种酒了。我小时候经常干的事情就是帮爷爷买酒,他没什么钱,有几个钱也是逢年过节儿女给的。他支唤我的时候,就会从他的火柴头帽子里扣出几张小钞票递给我。那些钱都叠的像钮扣一般,我每次都要弄半天才能将其摊开。
我小时候也没什么坏心眼,他每次给的钱都有多的,但我也没有吞,除了自己买几颗水果糖以外,剩多少都会如数还给他。他又照旧叠成一个钮扣,塞进他的帽子里。
有时候他没钱了,家里也没酒了,我就会去给他想办法。老家人总是喜欢办酒席,今天张三家娶媳妇,明天李四家死了人。反正家里都是要去送礼的,我自然要去蹭吃喝。蹭完了饭,我就要干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了,我会把席间的酒瓶全收集起来,然后把里面残留的那点酒都倒在一个瓶子里。每个瓶子剩的都很少,但是收集多了,每每也能搞到半瓶子。要是有时候运气好,本来就有剩下小半瓶的,我也会悄悄提走。
每次我大半夜提半瓶酒回去,爷爷就会很高兴。他喝两口,就会把瓶子递给我,让我也整两口。整两口就整两口,半夜,我们爷孙俩烤着火,喝着免费的酒,有时爷爷还会搞点花生米和煮鸡蛋,要是花生米和鸡蛋都没有,也会在火坑里煨几个红薯。这个时候,他就会给我讲他年轻的时候在“大三线”搞建设时的那些事。讲他们抬梁的号子,开饭的欢呼,以及给他们做饭的工长的老婆是怎样的漂亮。
他抽的旱烟要用刀切成细末,那也是我经常帮他干的事情。大烟叶的叶脉往往很粗,他教我用刀背捣一下,然后再去切,这样就会省力很多。我每次都要切一大把烟叶,把他的烟口袋塞得满满的,让他够抽半个月的。那时上学,天不亮就得床,奶奶忙了一天的活,是起不来那么早的,很多时候,都是爷爷起来把火生好,把水烧开,我直接暖暖地穿上鞋袜,然后洗漱了去上学。这样的早晨,他总是窝在火坑边抽烟,就那样孤独地窝在角落里,病痛使他嘴里时刻都在哼哼,但是嘴里的烟也不停地往出冒。在我还不是很懂事的年纪里,这样的早晨,在层层的烟雾中,竟也氤氲出了几分梦幻。
那个时候在村小上学,路途遥远,加上我又不是特别规矩的小孩,到了夏天,我三天就能穿烂一双凉鞋。那个时候不像现在,鞋子坏了就扔,而是要自己想办法修补的。修补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从别的坏掉的凉鞋上剪下一段鞋帮,再用烧红的镰刀把坏的地方给烙上。这样,一双破凉鞋又能穿上一阵。但是遇到下雨,鞋里往往会进泥,走起山路来,稍不留神,凉鞋就会滑到小腿上,拔都拔不下来。我有好几回都是把鞋提在手里,打赤脚回家,山路把我的脚底都给划破皮了。
爷爷知道这个情况后,一时心血来潮,他说:“要不,我给你打双草鞋试试?”于是,我就拥有了第一双草鞋。我一向不是很在意别人的眼光,穿着边耳草鞋就去上学了,那天,我走进教室后,成了全班最靓的仔,我没想到我不仅没有遭到别人的嘲笑,反而获得了别人的羡慕。草鞋耐穿,也不怕下雨天,从那以后直到十二岁的时候到镇上上学,我就再没穿过塑料凉鞋。
爷爷是瞎子,打草鞋都是摸索着来,他打得很慢,而我又比较聪明,看过一两遍后,自己就能上手了。我的第三双草鞋就是我自己打的,虽然很丑,但是也能穿。一时间,我竟成了村里的名人,十来岁的孩子就能打草鞋,竟一时传为佳话。
爷爷最大的技能是制作拐杖。他有根木瓜树的拐杖,一年四季不离手,拐杖的外皮已经包了浆,泛着蜡红的光泽。他这根拐杖不是普通的拐杖,下面是铁打的尖头,为了使在土路上行走时不至于滑脱。上面是个球形的手柄,是爷爷自己制作的。他一个瞎子,能用一块整木,做出一个球形的手柄,而且还要严丝合缝地装在木瓜枝杖身上,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时没有多么好的工具,当把球形的外形做好后,就用烧红的火钳来打中间的孔。他一个瞎子,竟然没有烫伤自己,这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我十二岁到了镇上,童年就结束了,第二年,也就是2007年,爷爷就去世了。我赶回去的时候他已经入殓,我就坐在他以往坐的火坑旁哭了一场。火坑旁围满了人,再也没有往日的静谧,再也没有常年一身蓝布中山装,窝在火坑边烤火的老瞎子了。他活着的时候是一个无用的人,奶奶干活累了经常骂他,说他啥也干不了,六月三伏天还费柴烧,但当他真的死去时,这几间老屋,这个火坑,一下就陷入了空寂,即使是四周坐满了人,也没有往日的那份归属和心安。一切就像抽走了灵魂,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陌生到我似乎彻头彻尾是个从外面回来的人。
后来,我一路走得还算是顺利,上了初中,不久去了县高中,之后上了大学。老家早已破败无人,但每年清明,不管我人在哪里,我都会赶回去给爷爷上柱香,彩色的清明吊子都要给他挂上。对比起我的同龄人,我的童年,很显然是比较悲惨的,但我此生最大的快乐,应该也就是那几年。在我什么也不懂满山跑的年纪,老瞎子给了我一份陪伴,在我的心中种下了一份柔软,让我在孤寂的生活里人看到这个世界的些许美好,让我不自卑,不失落,大胆地以自己的方式向前。
现在掐指一算,爷爷已经去世十三年,我也早已成年独立,但经历一些伤痛,每当午夜梦回的时候,我看到的仍是那个穷山沟,仍是那几间老屋,仍是那个穿着蓝布中山装,窝在火坑旁的老人——仍是我偶尔候手抱双膝时内心深处唯一的念想和安慰。
202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