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秋时节，秋高气爽，秋阳暖暖的照着大地，稻粱粟稷，早已收藏纳尽，山坡、土峦露出了原貌。
放眼望去，天高地阔。
山峦上人影嘈杂，开始挖红苕，播种胡豆、豌豆、麦子了。
农人误不了农时，即使忙得不可开交兴许会一时疏忽，农谚也会自动提醒：“寒露霜降，胡豆麦子在坡上。”
此刻，天边出现了黑点，一点、两点，三点，越来越多。众多的黑点，慢慢移近，成了“一”字，再移近，又成了“人”字。渐渐听见了“呱—呱”的叫声，渐渐看清了伸长的脖子、扇动的翅膀。
叫声飘来，又从头顶飘去。伸长着脖子，扇动着翅膀，一刻也不停息，还是一会儿“一”字，一会儿“人”字，又渐渐成了黑点，渐渐消失，消失在南边的天际。
2
马鞍山下的院落里，一群小孩手拉着手，拉拉扯扯，从坝子这头拉扯到坝子的那头，又从坝子那头拉扯到坝子这头，循环往返，嘴里吼着：
雁鹅扯长，扯烂衣裳，
回去补起，又来扯长。
谁要拉不住别人的手了，就会被甩了出去，像一只孤雁，孤零零的站在一边，眼巴巴看着别人继续游戏，无论玩得怎样欢天喜地，那欢乐里都没有自己。
经常，我便是被三下两下就甩出去的那一只孤雁。
天上时不时有一只孤雁飞来。“呱—呱”的叫声划过长空，一声焦急，一声寻觅。长空静默着，没有回音。孤雁不管不顾，伸长脖子，扇动双翼，“呱—呱”远去，留下声声凄厉。
仰望天边，我心生叹怨：我怎么不也生一双翅膀，飞上天去，陪它寻找同伴，陪它飞过万水千山。
3
叹怨之余，我便开始训练自己的臂膀。上学、放学都伸开双臂奔跑。牧鹅、放羊到山坡上，等鹅儿、羊儿自己去吃草了，便找一个岩坎，张开双臂，反复往下跳。风在耳边吹，衣服都被刮得飞起来了，人还是飞不起来，直往地上掉。
有一天，忽然，发现自己飞起来了，飞在蓝天上，像游泳似的，时高时低。小伙伴们在草地上向我羡慕的招手，我向他们骄傲的微笑，又蛙泳似的一蹬，飞得好自在。身下的马鞍山、田园、房舍不断往后退去。我不断前飞，在漫天的云朵里，寻找远飞的大雁。
双手轻拂，却不再飞动，醒来原是南柯一梦。
4
春天到了，春风吹来了，南飞的大雁又北归了，呱—呱的叫着，飞过马鞍山，轻快、矫健，好像要去赶赴一场盛宴，头也不回的向北飞去。
家燕也回来了，叽叽喳喳的叫着，在屋檐下飞来飞去，在堂屋门口飞进飞出，还在你头顶上交头接耳的呢喃，那样亲切、欣喜，似乎已经辨认出了你是它们的小房东，去年的小伙伴儿。
家燕又在这里忙碌起来，衔泥，筑巢，安家，然后，抚育子女。好像夏天尚未过完，不知道哪一天，家燕便带着子女匆匆飞走了，也不知它们又飞到了哪里。
随着春天、夏天的到来，小伙伴们也不停地忙碌起来。忙着一起下地割草，一起放羊吆牛，一起捞鱼捉泥鳅，一起捕蝉追金龟，一起下河划船游泳。
当然还一起盼望快快长大，一起向往走出山村，像大雁一样飞向远方。
5
心里惦念着大雁。
伫立在放羊牧鹅的坡上，久久遥望大雁消失的远山，忍不住追问：
远飞的大雁，长途跋涉，你可曾歇息？
飞越千山万水，你如何遮风避雨？
普天之下，哪儿是你的家？率土之滨，何处是你归程？
你循序北回，守时南归，为何要如此大费周折，且乐此不疲？
遥远的北方，可有你美好的向往？缥缈的南方，可有你心中的憧憬？
莽莽苍天，是你生存的舞台？巍巍群山，是你远征的航标？
你的使命便是不停的飞翔？你的乐园便是看不见的远方？
群山静立，苍天无语，夕阳斜照着坡上只顾埋头吃草的几只牛羊。
6
天地万物在轮回。
我的心愿也在轮回。
少年时，盼望着长大，走出村子，像大雁似的去向远方。
长大了，离开村庄进了城，便像家燕似的忙个不停，忙忙碌碌，几十年光阴，便在忙碌中消失。
到而今，盼望像大雁北归似的飞回少年，春天去山坡上牧鹅放羊，秋天和伙伴们在院落里吼“雁鹅扯长”！
然而，万事万物，皆可轮回，唯有我们的年轮，却不可轮回！
电视里，唱起了《鸿雁》，男女大合唱：
鸿雁，天空上
对对排成行
江水长
秋草黄
草原上琴声忧伤
……
歌声苍茫如海浪，一浪盖过一浪。
歌声中，我隐约看见了大雁在飞，伸长脖子，扇动双翼，渐飞渐远，消失在天际。
我心怅然，身不能随大雁一同远飞，唯有在此频频举杯：
酒喝干
再斟满
今夜不醉不还
……
二〇二〇年十月二十六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