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的大雨过后,秦岭深处的一花一木,一砂一石……都被洗刷得了无纤尘,微微闪烁着妙不可言的辉光。
我仰在河畔,下肢遗忘水里,一任叮咚叮咚的韵律悄叩心扉,一任徐缓的流波浸润身心。那仿佛不是声音,不是水流,是古老久远的静谧,是生命之初的神奇营养,是亚当夏娃处所的一条血脉。我仰望着瓦蓝瓦蓝的晴空,那是怎样的所在?翻阅又翻阅记忆,物象万千,无觅一种类似的景色。那样的浩淼无垠,却没有一丝杂质,即便最好的碧玉,也难免些许瑕疵,难到这就是天空吗?我似乎看见一种悠久的祥和慈爱,一种永恒的神明宁静,高远的深不可测的境界,万千神话、童话、传说的根在和渊源。那难得一见的湛蓝,纯净,清澈,深邃……开始和我那颗少年的心对应着。
在她的下面,一座座挺拔秀丽的峰峦,好象蠢蠢欲动,展翅飞翔,甚至连那些冷峻的壁岩也按耐不住自己似的。那苍翠欲滴的松柏,云杉,银杏……有着近似芭蕉叶片的、丝织着古铜岁月,层层裹着躯干的棕榈一一抖擞精神,勃发生机。桂花树是笔直高大的,树冠如巨伞,与北方的盆景有天壤之别。虽然秋天很遥远,但仍可嗅到那浓郁的芳香,穿越季节,幽幽地扑鼻而来,沁人心脾。而那一树树栀子花,开得比玉兰皎洁醒目,更多了淳朴,平凡……她长在山里,根须紧握着沙砾或岩石。没有玉兰的肥美土壤,园丁呵护,可她的芳菲比玉兰浓郁绵长——那样的醉人,醉物,醉了四在的空气。那些黄杨,那些鸡腿木——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灌木和藤蔓,无不碧绿如洗,叶片迷离撩人,少有的鲜美活跃。还有五颜六色的野花,即使方寸之间,也纷繁地绽放艳丽,给山川和自然不可或缺的点缀。
一处处一个个的美,竟是那样的目不暇接。
原本没有溪流的山的高处,竟在那一刻,流动着许多条涓涓细流。宛若条条银的或珍珠的链子,轻轻摆荡着从半山腰垂下来,垂向看见的和看不见的清谷。假如微风拂去,那些溪流会飘悬起来,不似瀑布,而是条条片片洁白透明的浣纱,几乎抚触到了我的面颊,那般的湿润醒爽。或像婉约柔美的诗句,被一个仙子浅浅地吟咏,轻轻地传唱,音韵无穷,穿透时空。那山上山下的万千鸣啭遥远了,耳畔的喧嚣嘈杂遥远了,只剩的那纤纤溪流,微妙地流进眼底,不可名状地流响在心灵,流进有过的和未来的人生,沐浴和浸染生命,时不时地祛暑止渴,涤尘脱俗。
正当痴迷于天地山川一个个美仑美奂的景物之际,一个更为绝妙的景象出现了。
从西北方那个最峻峭最尖锐的峰顶之上,悠然地舒缓地飘现一片雪白雪白的云。先似仙子的一裾裙纱,渐作一团硕大无朋的棉朵,又似含露绽放的一朵巨莲,或者无数聚集在一起的白色精灵,或者翩翩起舞仙女。它飘啊飘啊,恋恋不舍地离开峰峦,移动着,幻化着,或像草原上的一群羔羊,或像歇下来反刍食物的一堆白马儿……也不由得叫人想起远古的炊烟,想起隐身其中的那位大慈大悲的女神……以及升华和沉沦,圣洁与污染,从容与牵绊,飘逸与张扬……那是神笔也难绘制的画面啊,诗仙也难书写的诗篇。它是那样地悠闲自得,又那样地迟疑缠绵,似乎什么也不在意,又似乎什么也很牵心。它是由西北向东南飘移着的,但感觉上它是静止的,时光是静止的,而移动的是山川林木,花草虫鱼……望着望着,脖子酸酸麻麻的,不知是它物化了我,还是我还原如它。
追随着那片白云,四围森林似的山不再是屏障。我浏览大地,远眺故乡,徜徉海洋……伏在母亲的肩头,说笑于弟弟妹妹中间,探亲访友走门串户……忘净初恋的疼,结识了一个赏心悦目,永不生厌的女子,牵着她的手,相对无言,脉脉地走向远方……
许久许久,我回过神来。
看见一头一头黄牛——公的母的老的小的,信步山脚和沟坡,埋进一丛丛一片片肥美鲜嫩的蒿草,先吃饱的,就卧下来歇着,之后慢慢地反刍。但寻不到主人,只见一个背影背着背篓,忽儿消隐忽儿闪现,这里那里不知在摘取什么。又见一个山娃,给猪公猪母猪娃们系上腰带,放羊似的放牧着它们。而它们根本无视主人的存在,这里拱拱,那里撅撅,那个山娃乐得东倒西歪,一声声清脆稚气的笑,满山谷回荡,回荡……我的逻辑思维没有了,贫穷和富贵,帝王和庶民没有了。只有一连串迷人的形象,电影似的放映,不时地闪现一些个蒙太奇。也像祖母的神话和传说,活灵活现地一一展现……
就在那一刻,我掬起一捧捧溪流,洗涤着训练后的困乏,洗涤着演习后的硝烟和壮怀,洗涤着……
渐渐地我的记忆化作一湖静水,看见的听到的整个沉落在心的湖底,永久地积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