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是一条长长的路,一路上,我们会不知不觉丢下很多东西,但也总有一些是我们永远也放不下的。
——纪念亡友
汽车疾驰。
前边的这段路,我是闭上眼睛也能知道汽车拐过哪道弯,经过哪个庄的,家乡的路我太熟悉了。
现在汽车驶入一段平直的路面。平直的尽头是一处弯道,弯道的左侧旁生出两条弯曲窄小的黄泥小路。一条的尽头是一所乡村小学,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另一条的尽头在山的那一边,是一个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小村庄里住着丽华的母亲。二十年了,我应该去探访那母亲的,可是……
丽华实在太彻底了,彻底得不给自己再错的机会。
雨季来了,来得迅猛而残酷。
密织的雨帘,远处的黄泥小路荡过来一把小黑伞,忽高忽底,时左时右,仿佛一只雨中舞蹈的黑蝴蝶。
我身旁的人说是丽华。不是她是谁?她是最擅长创造奇迹的。近了,更近了,黑伞把雨帘撑起一个角,她站到了我们面前。我们都看清了她脸上贯有的灿烂的笑。她一裘黑衣黑裤,肩上背一只洗得发白的军用帆布包。收起伞,她甩了一下头,想把沾在头发上的水珠甩掉,姿势很潇洒;又跺了跺脚,想把雨鞋上的黄泥浆跺掉,然后说,哇,这场雨真大。这是她一贯说话的语气,大大咧咧,活像个男孩子。我说,你要把自己整得这样庄严肃穆做什么?她笑着说,洗尽铅华,从黑开始,我们都大笑。
然后,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送我一程。
我看看天,说雨怎这么大,你还去?
她说,我的天空从此不再下雨。
我说,雨过天晴了?她颔首微笑。
有几分无奈地穿上雨衣推出我的自行车,我没有理由拒绝她。如果她的天空从此真的不下雨,倒是我和朋友们希望的。二十六岁的年纪,青春不再。更何况,她是放学后从她任教的学校走来的,已经走了近十里泥泞的山路,她前面要走的还剩十里路程,里程碑就在那条黄泥路的路口。
二十年了,那位母亲又老去了二十岁。我曾经无数次经过那个路口,也无数次想起那位母亲,可我一次也没停下过,汽车轮子一偏,我一侧身就把那个路口抛在脑后了。国道改建后,宽阔平整的水泥路面上,汽车跑得更快了。前面又是一段较为平直的路面。
雨越下越大了,雨滴放肆地浇打着雨衣,浇打着她的雨伞噼噼啪啪地响,我满脸是雨水。沙石路面被大雨冲得坑坑洼洼,自行车在雨中艰难地行进着。近二公里的路程里,我们竟没说一句话。事情不是我所希望的,我听见雨声里夹有她低声的抽泣。终于我说,你这是何苦呢?她不正面回答我,倒像是呕气似地说,以后不叫你送了。我有些生气,语气生硬地说,你简直无可救药了。她不应我了,仍是低低地哭。
我的话毫无意义的。可是那时,我们都太年轻了,年轻意味着没有经验缺乏理智,容易干傻事干蠢事。自行车行得很慢,那么长的一段路程,我不知丽华流了多少泪水,雨水混合着一个年轻女孩的泪水洒了一路。就算那些泪水能凝成美丽灿烂的珠子,也早就让沙石水泥掩埋了。坚实平坦的路面汽车跑得多欢啊!再拐一个弯,汽车该上坡了。
听见我粗重的呼吸,丽华说,我们下车走一段吧。坡很长,上到坡顶,我的内衣早被汗湿了。我想休息一下,也想缓和一下气氛,我把车支在路旁,笑着说,你包里有什么好吃的,你肯定又煮什么好吃的了。看情形,包里是两个罐头瓶。她生怕我抢她的包,躲躲闪闪扭到一边,把包藏到背后,紧张地说,不是吃的,是两件衣服。我知道她的话不真实,但我哪里好去抢她的包呢?确切地说,我哪里好意思翻一个女孩家的包呢?
下一条长坡,丽华的目的地就快到了,那也是一所乡村小学,她曾经工作过的地方。那小学校里有一个她深爱的年轻人,有一段她舍弃不下的爱情故事。我把她送到那小学校的门口就急忙返回了,甚至没再回头看她一眼。天色已经很暗了。我那时真的不知道,我已经把她送上不归路。
第二天上午有消息传来说丽华死了,趁那年轻人上课去了,她喝下自己带去的过量的农药,死在那年轻人的房间里。
雨丝纷纷,思绪也纷纷,如果……如果……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已经没有如果了。她是准备好了的,她的天空果然不再下雨了。可是我呢?这个雨季却注定要贯穿我的漫漫人生了。
丽华的遗书是写给我的,很简单的几个字:朋友,真的很抱歉,让你送我这一程,那么大的雨。希望有空去看看我的母亲。
我原以为她只是痴情,我不知道她竟也如此绝情。她的心碎了她可以去死。可是那个被她撕碎了心的母亲呢?我不过一个旁人,我能代替女儿把一个母亲破碎的心缝合起来么?
再一次,我离那黄泥路口离那母亲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