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开封黄河北岸天然渠河边上一个叫王留固的小村庄。那里土地贫瘠,劣质的土壤,原始的耕作方法,没有农田水利设施,纯粹地靠天吃饭,土地产出少得可怜。“秃头小麦尺把高,三个粒子长到梢,留下两粒做子种,剩下麦杆把柴烧。”这首顺口溜唱出了当时庄稼长势和村民们的心酸,就是这一点微薄的收入,有时候老天爷只要不乐意,土地就颗粒无收。黄粘土质不适宜种水稻,栽树也长不高,一般的树在长到两三年后树梢就会死去,所以,整个村子树木稀少,成活的树木也显出瘦骨伶仃的模样,整个村子看上去满眼是灰黄的景色,灰黄的毛草屋,灰黄的土地,很少有绿意,给人一种荒凉的苍桑。全村有一半的土地在淮河的蓄洪区里,那里地势低洼潮湿。遇到干旱,土地会裂出半尺宽的缝隙,泥土坚硬的像石头,锹挖不动,费九牛二虎的力气把地翻过来,撒上种子,就眼巴巴地等老天爷赏几点眼泪,没有雨就永远也发不了芽,一季的希望就成了泡影。
没雨不行,雨多了同样可怕,只要是一连下几天雨,雨不要太大,那里马上又变成汪洋一片。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每年的麦收时节,全村人都是在渴望和惶恐中度过的。人们经过一个春天的饥荒,家里能吃的东西都差不多吃光了,望眼欲穿的麦子终于成熟,饥饿难挨的春荒总算熬到了头,一年中能吃上饱饭的时节就要来到。但是,他们又害怕老天爷的神威,只要天公稍不如意,脸一变,一场雷暴雨就会使即将到手的麦子眼睁睁地沉入泽国。这时,人们脸上喜悦的笑容已一扫而光,阴影爬上了每个人的心头,因为一季麦子收不上来,就意味着全年的生活更加艰难,有的人家待春节一过,不得不外投亲度饥荒。这样的年份十年中要遇上三四次。
每当遇上水涝的年份,那一眼望不到边的白茫茫水里,就有大量的鱼虾,说也奇怪,只要有水,就会有鱼,这大概是老天爷过意不去,对人们的一种补偿吧。将逮到的鱼虾烧熟,虽然没有油和调料,但 可以充饥。现在回想起来,那可能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的美味了。
穷则思变。村民们忍受不了长期的饥饿,于是他们要改变那一片土地。增加水利设施,抵御自然灾害,或进行土壤改良,在那时候都是不切实际的。只有因地制宜,在种什么庄稼上动脑筋。他们想到了芦苇,因为芦苇是不怕水的,就是遇到干旱的年份,由于那片地本来就潮湿,芦苇是应该能适应的,况且芦苇的经济效益也不错,可以用来编草席,盖房子,销路也很好,比种粮食的收入要高,最起码在遇到年份不好的时候,也不至于“全军覆没”,颗粒无收。于是,低洼的地块全部栽上了芦苇,大约有几千亩,说来也怪,那片土地长庄稼不是很好,但芦苇却长得茂盛,每年开春,那一眼望不到边的碧绿的芦苇荡,引来了众多的芦莺、布谷和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几里之外,都能听到鸟儿们那不知疲倦的叫声。那随风起伏的芦苇,也荡漾着全体村民们一年的希望。我们几个小伙伴常常结对进入芦苇荡里去找蘑菇和鸟蛋,一个人轻易是不敢进去的,倘若迷失方向,一天也休想走出来。
秋后芦苇收获的季节,远远望去,那真是一片芦花的海洋,白绒绒的芦苇花随风摇摆,似海浪,一层一层地卷过。收割下的芦苇,人们很少直接拿去卖的,都要加工成席子,因为席子融进了人的劳动,就能多卖一点钱,现在时髦的说法就叫深加工吧。那时冬季的农闲时节,人们是无事可做的,既没有现在的外出打工一说,也不准你搞其它副业,那时这叫资本主义尾巴,是要坚决割去的,所以,大家就利用这段时间来加工席子。这是一项苦差事,芦苇要一根一根的用刀子劈开,再用石磙碾软,然后用两根竹筷夹住,一根一根地除去芦苇叶,才能用来编织。编席子也是一门技术,手工好的,织出的席子花纹匀称而又结实,就比较好卖,还能卖出好价钱。人们加班加点的忙,为的是赶早能卖个俏市。在寒冷的冬夜,常常要熬通宵。长时间的编织,每个人的手上都磨出厚厚的老茧,不知是苇篾划出来的还是彻骨的寒风吹出来的,在厚厚的老茧上面,还有一道道纵横交错、深浅不一、有时还冒出血来的伤口。那时候,我们村上的人家就是靠芦苇一年一年的度过了饥荒。我上学的学费,就是父母和姐姐们一根一根的芦苇编织出来的。
故乡的芦苇养育了我,这是我应该感恩。但是,芦苇留给我更多的是抹不去的心酸的记忆。
如今,我离开故乡40多年了,我还时时会想起故乡那一片芦苇。一次二哥从乡下来,我又想起了那片曾养育过我的芦苇荡。二哥告诉我,因为芦苇的用途越来越小,现在人家盖房都是瓦房,不需要芦苇了,睡觉铺的席子现在都改竹子的了。听说芦苇可造纸,但我们那里又没造纸厂,所以,芦苇收下来没人去收,只好当柴烧。现在那片芦苇已经被刨光,全部种上了庄稼。政府为了治理水患,大修水利,现在遇到水涝,田里的水可以及时排到黄河里。遇到干旱年份,水库里的水可以灌溉,基本上做到了旱涝保收。同时,还进行了土壤改良,土地变得肥沃,再加上好的良种,小麦每亩可收到六百多斤,是以前亩产的三倍还要多,现在再也不用为吃粮发愁了。有不少人还在那片土地上,搞起了日光能大棚,效益比种粮食要高好几倍。
我的家乡变了,我在为家乡的巨变倍感欣慰的时候,也为再也见不到家乡的那一片郁郁葱葱的芦苇而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