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我是从学写诗开始的。16岁那年,为了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号召,我随浩浩荡荡的知青大军下放到了鄂中的农村。其实,我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根本谈不上有什么知识,上面为了凑数,硬把我们一批初中生塞进了知青队伍里滥竽充数。下放农村虽是件苦不堪言的事,可军管小组的头头们则认为,对我这种出身不好的人来说,这是选择人生道路的一次难得的机会。从此,可以让我们同所谓反动的家庭划清界线,重新做人。
虽说披了“知青”的名,我终是清楚自己的深浅,读书充实自己,成了我唯一的愿望。那个年代,上大学靠推荐,工农兵的子弟才够格,“地富反坏右”的子弟只有改造改造再改造的份儿。我知道上学无望,就自己学。觉得这样总比偷鸡摸狗、打牌下棋、谈情说爱要强。我开始写诗,写了很多,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白天,在地里劳作;夜晚,就伏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看书写字。第二天早晨起床,头发、睫毛被烟熏得满是油垢,鼻孔成了煤洞;漱口的时候,呕出的痰全是浓黑的,像喝了墨汁一般。不久,我在当地农村写出了点名气,有好几首诗歌被贴到了公社办的墙报上。我不知天高地厚,竟把一首题为《锹》的长诗寄给了当时颇有名气的《湖北文艺》。最终得到的是一份铅字退稿笺,文头写着我的名字。人家不出版,自己出版。我把所有的诗稿装订在一起,也就有了厚厚的一册。封面用牛皮纸装过,古香古色,题名《乡下放歌集》。
1979年8月,我进了城。当我再翻读那些诗稿时,不觉脸红。那些玩艺怎么能叫诗呢?不过是些跟着形势喊的口号而已。十多岁,那可是正当长知识学本领的年纪啊,除了自己的一颗不死的心外,又学到了什么呢?结果是空有一腔抱负,成了一个捡石砸天、身无一技的人。那年代,我没有写成一首像样的诗,也没学得一样看家本领。
后来,我到了大学,又进了一家日报工作。我成了一个以文字吃饭的人。经常下农村采访,使我得以重新认识了农村的原始封闭与落后。我为农村的落后而深感焦虑,同时又为自己无能改变农村的现状深深内疚。我常常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农村的改造者、建设者。一日,我到一个山区采访,返城的时候,天色已晚。在蜿蜒的山道上,我忽然看见一个背着书包的男孩在我们的车灯中前行。这孩子,使我想起自己不幸的往昔。他也正是处在求知的年龄哟。我多么希望,他和他们这一代不再有灾乱,不再被荒废,真正成为建设改造我们祖国的强人。回城当晚,我将自己的感受写成了一篇《山道上的孩子》:
我们的车,
在暗寂的山道上颠行。
忽见,一个男孩,
踏着灯光,在路边飞奔。
(此刻,我认定他就是我的孩子)
莽莽山野,你家在何处?
你归向哪里,
孩子背上,
书包一闪一闪。
我多想喊住司机,问:
孩子,这么晚回,
你怕不怕?
山道想必有蛇,
还有豺狼野兽;
孩子呀,当心
拐弯处切莫踩上浮石,
脚下的深渊无情!
我多想,喊一声:
上车吧,孩子!
你家在哪里?
我们送你一程。
我真怕,你会瞪着惊眼,说我们是坏人。
车仍在山道上穿行,
孩子却在黑暗中隐没。
回过头,我想喊:
快快长吧,孩子,
我多希望,将来
你就是这山道上的一盏灯!
这篇似诗非诗的文字发表后,我惴惴不安,生怕违背了诗的规矩和章法而引得行家的讥讽。实话说,我不懂文章,更不懂诗。没想到,我接到了许多电话,有的就是在全国小有名气的诗人。他们说我的诗不仅写得好,而且自成一体,独具风格。这是我发表的唯一的一首诗,不认识我的人居然说我是诗人,来信索要。我自觉好笑,诗为何物,我至今不知,如果说真有什“体”和“风格”的话,那就是当我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复归本我的时候,所表现和流露出的真挚的热望和纯朴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