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浏览段子时,在问答板块上瞅到一个标题:你认为电视剧《白鹿原》中哪个演员演得最好?我心下暗笑,谁演的好坏,观众的意见重要与否你我心知肚明,这种别有用心的标题明显是在用争议引网友互喷赚点击率,搞事情么。我是陈忠实的粉丝,忍不住还是点进去瞅了几眼,结果实在是令我大跌眼镜,各大主演竟然无一上榜,喷子大军几乎异口同声地表示该剧演技最棒的是二豆,白鹿原上的那个傻子!甚至有人质疑那个演员本身就是个傻子,不然哪有正常人演傻子演的那么入木三分的!我哑然,随即仔细回忆追剧时二豆出现过的镜头,须臾就破天荒首肯了喷子们的高论。那个演二豆的演员把瓜娃的疯傻形状演的无可挑剔,和我这个小村庄里走出来的八零后一路看到过的傻子神似到了几可乱真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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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来大爷家的大儿子八十年代初的时候考上了省里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林业局当了干部,家里只留下来大爷老两口和二儿子来兴,这个来兴连小学都没读完就辍学了,从小到大终日不发一言,只知道闷头干活,家里的柴火被他码的长短整齐划一,秋天的玉米被他一架一架地挂在屋檐底下。然而,来大爷却说来兴是个傻子,不是因为来兴压根就不是块读书的料,而是由于不管别人和来兴说什么,他都只会“嗯”一声答应,来大爷让他打狗,他“嗯”一声,来大娘让他赶鸡,他还是“嗯”一声,来大爷急了,用手里的拐棍子抡在他脊梁上,他索性连“嗯”也不“嗯”了,来大爷气的直跳脚,大骂:“傻子!二傻子!”来兴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久而久之,“二傻子”这个名号便传开了,街坊们渐渐忘了“来兴”这个本名,我们这一辈的小猴子们更是很少有人知道来兴还有本名这一说。我和死党吕小三放学从他们家大门口经过,看到来兴正坐在门槛上大口地吃着肉包子。
“小鱼,你知道吗?二傻子一口气能吃六个包子!”吕小三悄声对我说,“不信你看!”
我和吕小三这两个观众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数着来兴吃包子,他先是吃完了碗里的三个,又转身回屋里端出了三个,片刻功夫,那三个包子也进了他的大嘴里。
我回到家,告诉我妈二傻子吃包子的事,我妈正拿了筷子分给饭桌上的我和姐姐,我妈听罢,“啪”的一声用筷子敲在我的脑袋上,说:“再敢胡说今天的饭你就不用吃了!”我妈还说:“你见过谁家院里的活儿有来兴干得利索的?人家可不傻!他只是不爱说话,只是不像他哥一样当了干部!”我摸着头皮上微微隆起地包,唯唯诺诺地应了,转头又把我姐姐拉到一边讲了一遍二傻子吃了六个包子。
有一年夏天下大雨,村里的大坑小坑都被雨水填的满满的,临坑的田里也被雨水倒灌了,过膝高的玉米苗只剩下顶上的一截绿叶漏在外面,平时藏在坑底的青蛙都循着水跑到了田里,“呱呱呱”叫个没完,由不得你不 “听取蛙声一片”。我和小伙伴们把凉鞋脱在地头,用长长的树枝搅弄着田里的水把青蛙往上游赶,玩腻了回家的时候才发现我的凉鞋不见了,我顿时慌了,那是才上脚没几天的新鞋,若是就这么丢了,我妈的一顿打决计是逃不了了。
“一定是顺着水滑到深处了!”吕小三说,“别找了,越往里水越深,能淹死人的。”
我耗在地头上不肯走,这时候一个从地里回来的街坊说:“二傻子给叼走了,我看到他的锄头上挑着一双小孩的凉鞋。”
我对此深信不疑,恨恨地说:“二傻子!”
我妈看到我光着脚回了家,正想打我一顿,我就把那个街坊说的话说给她听,我妈呵呵笑了笑,说:“那就不用找了!明天一早你醒了,你的鞋一准儿回来!”果然,第二早上我一睁眼,我的凉鞋已经摆在门口了。我妈说来兴认得我的鞋,看我把鞋就那么随便的扔在路边,怕被人拿走了,就替我取了回来。我才不信,我认定了“二傻子”是傻劲犯了故意在捉弄我。
我姐姐考上初中那一年,我妈咬咬牙给她买了一辆新自行车让她骑着上学,我眼红的不要不要的,经常趁姐姐放学回家的时候把自行车偷偷骑了出去玩。有一次,我把自行车停在苹果园的边上,溜进园子里偷摘早熟的红苹果。这时候,有一个外村的人经过,瞅着四下里没人就把我的新自行车给顺手牵羊了。我急的大哭,一边跑一边喊:“来人啊,有人偷了我的自行车!”一路喊回了村子里,我妈央了邻居去追。有人说:“追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了,自行车蹬起来,这会儿早在五里地以外了!”我妈还是不死心,带上我和几个邻居沿路追了上去。半道的时候,碰见二傻子推着我的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了。大家纷纷问他是怎么追上的。他说那个人单手骑着自己的行车,另一只手扶着我的自行车,磕磕绊绊地,二傻子听见我的喊声就从地里跑出来追了上去,在对方的村边上给拦下了。大家都说:“你抢回了自行车,骑上回来不就行了,推着干嘛!”二傻子憋了半天吐出了俩字:“不会!”大家哄笑。我看着他满头的大汗,裤脚上全是泥巴,头一回觉得他一点也不傻。
我在北京上大学的时候,来大爷去世了,正赶上我打电话回家,我在电话里问我堂弟:“二傻呢?”我堂弟说:“还那样,在院里傻坐着,也不知道哭。”挂了电话以后,我呆坐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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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小学在村子中街的正中央,小学旁边有一个小卖部,它是当时村里最大的商贸中心,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文具日用品都可以从那里买到,我小时候的一大乐趣就是帮我妈跑腿去小卖部采买,顺便从中抽取一毛两毛的跑腿费,后来我妈说我太鸡贼,不让我代买了,我说:“我得冒多大风险呀!才收两毛钱跑腿费,算便宜的了。”我说的“风险”指是的就是傻兰。
傻兰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疯女人,身体壮实,个子高大。傻兰的家就在小卖部的隔壁,她平时最喜欢坐在小卖部门口,瞪大了眼睛像现在超市里的安检仪一样扫描着每一个出入那个小卖部的客人,被她死盯着看的人一定要无视她,千万不要“睚眦必报”,如果你不懂这个,等你买完了东西从小卖部出来,傻兰会盯梢一样跟着你,这个时候如果你敢斥责她,她一定会认为这是对她的挑衅,她会立马施展一身的蛮力和你厮打,不管你是男女老幼,因为傻兰是个真的傻子。如果正赶上学生放学的时候,傻兰就好整以暇地随便挑一个瞅了她一眼的学生过去追打,面对这样的“强敌”,学生就只有撒腿逃跑的份儿。
有一天,我再次为了两毛钱给我妈充当跑腿去小卖部打酱油,远远就看见傻兰倚在小卖部的墙外面晒太阳。我咬咬牙,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对“虎视眈眈”的傻兰视若无睹,打完酱油以后胆怯了,我赖在小卖部里不敢出门,正盘算着怎么脱身的时候,一个小女生怯生生地走了进来。我心下一阵狂喜:“救星到!”那个小女孩一言不发地站在柜台前面,小卖部老板热情地问她:“想买什么呀?”小女孩小声说:“颜料。”
“你妈妈要染布吧!”小卖部老板又问,“你要买什么颜色的呀?”
小女孩紧绷着嘴不吭声。
“是这一种吗?”小卖部老板指着货架上的一排颜料包的第一种问她。
小女孩子摇摇头。
“这一种?”小卖部老板指着货架上的一排颜料包的第二种问她。
小女孩又摇摇头。
“那是这一种?”小卖部老板指着货架上的一排颜料包的第三种问她。
小女孩还是摇摇头。就这样,一直等小卖部老板问到第七还是第八种颜料包的时候,小女孩终于点了点头。我看在眼里,一直纳闷那个女孩为什么不直接说出颜料的名字,等到看见颜料包上大写的“翠蓝”两个字的时候,我瞬间恍然大悟:傻兰的名字叫翠兰,音同!我不由得暗赞这个小丫头真是机灵透顶,她一定懂得说出“翠蓝”两个字就等于在傻兰这头母老虎头上拔毛。这个时候,本来该在外面晒太阳的傻兰已经眯着双眼出现在了小卖部的门口,我似乎感到一股子强烈的“杀气”扑面而来,小女孩用她的机智躲过一劫,这“杀气”就只能是冲着我来的了,我开始头皮发麻。
说时迟,那时快,小卖部老板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用他贱兮兮的高音问了那个小女孩一句:“你要买翠蓝颜色的呀?早说呀!”我分明看到门外的傻兰已经是“虎目圆睁”的备战状态了。小女孩递给老板两毛钱,接过那包颜料,一步一步地走出小卖部的门,正当我再度夸奖她实在是非同一般的时候,小女孩撒丫子就飞奔了出去,后面紧跟着飞奔的就是傻兰壮硕的身躯。
我高悬已久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还没来得及庆幸,看热闹的心理瞬间就升了上来,我也小跑着跟了过去。这件事发生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小女孩和傻兰一逃一追那个画面快到什么程度,我这个观众一直没能找到贴切的词汇去描述它,一直到我大学毕业以后,看了周星驰的《功夫》里包租婆在马路上追杀周星驰那一幕戏我才终于大喊一声:就是这样!
那一天,我远远地跟在跟后面,一直到那个小女孩的家门近在眼前了,眼看着那个小女生就要变成小羊羔被后面的母老虎傻兰给扑倒在地的时候,事情发生了反转,那个小女孩领先一秒冲进院门,傻兰正要跟进的时候,门口扑出了几只大鹅,那几只大鹅本来在安静地吃着地上的谷粒,被从天而降的傻兰一脚踩在了脖子上,大鹅恼了,扑闪着巨大的双翅向傻兰攻了过来,长长的鹅颈像蛇一样在地面上飞速游走,肥大的身躯犹如动力丰沛的发电机支撑着展开的双翅,那画面:威风凛凛!
傻兰一下子转胜为败,变追为逃,可惜的是她缺少鹅一样的尖喙,鹅臀一样的发动机,鹅一样的大翅膀,傻兰的奔逃只能用狼狈两个字概括,然而,鹅没有读懂傻兰的狼狈,三只鹅对败相纷呈的傻兰穷追不舍,一直把傻兰追到家门口,傻兰的巨声哀嚎引来了她的家人,她的侄子挥舞着一柄竹子做的大扫帚把追来的三只鹅赶了回去,这一幕才算是正式落下。那时候,我这个观众已经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酱油撒的我满身都是。我拎着空瓶子从那个小女孩门口经过的时候,听到她在院里爆发出杀猪一般的哭叫,她的妈妈正在一边骂傻兰一边帮她叫魂。
回到家,我妈看到手拿着空瓶子已经笑傻了的脏兮兮的我,说:“疯啦你?酱油呢?”我说:“在我身上。”她正要打我,我及时把刚才那一幕连说带演地讲给她听,我妈也笑了,我姐也笑得把嘴里的饭喷了一桌子,我妈笑完了虽然取消了对我的责罚,却没忘记收回了我的跑腿费。唉,早知道该在小卖部买包瓜子也好。
后来,我缠着我妈也在院里养了两只大鹅,不得不说,那两只鹅不光能当看门神将用,还成了过年时的一顿大餐,那叫一个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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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到十八岁是我的高中生涯,我就读的高中是一所以高压管理闻名的重点高中。学校的围墙上有大写的“大学从这里起步”七个大字,校长更是在全校大会上多次美誉它为“大学的摇篮”,同学们暗地里却称它是一所 “青春集中营”。
学校实行的是高压管理政策。我们每一个学生平时都是以竞走的速度在校园里赶路,每一餐的吃饭时间只有十五分钟,你没有听错,是十五分钟。全校两千多名学生以班为单位集中在一个很大很大的餐厅里吃饭,桌子很显然不够用,于是餐厅和餐厅外面的地上就成了临时餐桌。在这十五分钟的用餐时间里,校长和各班主任亲临现场监督,一旦发现有超过十五分钟还没吃完饭的学生,就让学生的班主任带着学生打扫用餐场地。这意味着这个班的学生将牺牲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
午休是强制性的,刚把食物塞进肚子,顾不上擦嘴的同学们小跑着挤到水笼头前洗自己的餐具。那时我们的餐具都是自带的,不像现在,学校一切都提供并有专人清洗。清洗完餐具的我们掉头就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学生宿舍,愈时宿舍大门会被宿管锁上,班主任早已等侯在该班的那几个宿舍区,他是来监督我们睡觉的,他在这里至少要站半小时,确定学生全部进入睡眠状态才得以离开,如果那天你正好不困,装睡也得乖乖躺好在床上。
这里面有一个尴尬的细节,一个班的学生有男有女,一个班主任只能要么是男要么是女,于是去监督睡觉的时候就很可乐了。男生淘气,是重点监督对象,女班主任进男生宿舍楼就真的不方便了,所以有的女班主任就拜托男老师替她去做。我们高三八班的班主任是个从省城师范学院毕业的女大学生,时髦漂亮,行事大方不拘小节,是个卯足了劲要干出一番事业的女强人,也不知道是根本不把我们这帮半大小子们当男人看还是她真的太负责了,她每每都亲自上阵出现在我们班的五个男生宿舍区。
记得那是一个夏天,当时距离午休铃响还有两三分钟,我们宿舍的六猴正绘声绘色的给我们讲述上午发生的趣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班主任来了!”我们宿舍八个人嗖的一下就往各自的被窝里钻,睡在上铺的六猴悲催了,他当时是站在地上讲的,他也想嗖的一下爬到自己的铺上,太紧张了,拖鞋卡在了脚上甩不下来,于是他一边爬梯子一边用力的甩拖鞋,这时候他的下铺伸出一只手来揪住他四角裤头一拉,半个屁股露出来了,就在那时,女班主任出现在了宿舍门口,不光看到了六猴的屁股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住了六猴儿从梯子顶端甩飞过来的拖鞋。那手法,那速度,一流武林高手徒手接暗器也不过如此。六猴儿,光屁股钻进了被窝,那身法,那速度,一流武林高手的轻功也不过如此。哈哈哈。整个午休时间我们都在装睡,都在闭着眼睛咬牙切齿地憋笑。从那以后六猴每次见到女班主任都是一秒钟脸红成猴屁股。
躺床上装睡不光体现在午休上,晚上睡觉也同样如此。晚上9点下晚自习,宿舍楼10点准时熄灯,届时将有专门负责巡逻的老师队伍挨个宿舍检查有无熬夜苦读这种行为。我们当时并不是不喜欢睡觉,我们是不敢放心的睡觉,高三呀,万人强过独木桥的时期,每人都有一个大学梦,每人都不想把这个梦睡死在“大学的摇篮里。”因此,我们住校生无不羡慕城关镇的学生晚自习回家以后还能自学到12点才睡这个特权。因为学校有个规定,学校所在地的城关镇本地的学生可以选择不住校。
我的同桌小马就是城关镇人,他有地利优势不用住校,每天晚上都开小差到12点,他说每天都可以多做一整套模拟题,我羡慕的哈喇子都流出来了。我想与其躺在床上装睡,还不如多背几个单词。我把六猴儿露屁股的事讲给小马听,他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说:“既然你不想装睡,就向班主任申请去我家里住吧,我一个人住一间大屋,你帮我学英语,我帮你学物理。”这个诱惑太大了,思之再三,我鼓足了勇气去了女强人班主任的办公室,以要和小马互帮互助为由向班主任申请去小马家里住。班主任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他在批准我的申请之前亲自去小马家里现场勘查了一遍,确保属实才正式同意。就这样,每天中午和晚上放学,我和小马就成了两匹脱缰的野马,撒开蹄子就向那个自由之地奔去。
小马家的前院住着一对老夫妇和他们的儿子,小马说他们的儿子是个IQ零蛋,叫我小心一点不要靠近他家大门。我说 :“有这么夸张吗?我从小连母老虎一样的傻兰都见识过了!”小马说:“你别不信,改天我让他表演给你看。”一天中午放学,我们两个又从那家大门前路过,远远看见大门往里的空地上蹲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大汉。小马 “嗷”一嗓子学了一声狼叫,蹲在地上那个大汉呼一下子站起来就向大门口扑了过来,我惊的撒腿就想跑,小马镇静地拉住了我,说:“不用,给你看好戏!”小马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轻轻巧巧地扔在大门口一米开外的地方,大汉瞅见了,张开双手就向地上的糖块抓去,身子却在离糖块半米远地空中定住了,无论他怎样用力都无济于事。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大汉的腰上横着绑了一根扁担,就是这根障碍物把他死死卡在了门框上。大汉的智商确实不怎么高,他只知道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冲破门框的束缚,奈何钢铁铸就的门框和为它量身定做的扁担一次又一次地把他禁囿在那里,直到力竭颓坐在地上也没能够到地上的那颗糖。我和小马看着这一幕,狂笑着奔回“马厩”。
我长大了以后,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一次又一次地碰壁,一次又一次地跌的遍体鳞伤。每天都累得像狗一样,回到家就软瘫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怎地,脑海里总是会无端想起那个被卡在门框上的傻子,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悲凉和无力。我见惯了人情冷暖,见多了悲欢离合,习惯了敛去个性,学会了在别人面前装傻充愣,在前行的道路上举步维艰,我,何尝不是一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