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房子打地基要打夯。打夯时可真热闹,老远就能听到有节奏的咚——咚——的响声,夹杂着男人洪亮的夯歌:
一夯接一夯啊——哎哟的嗬,
一夯摞一夯啊——哎哟的嗬,
夯夯使挺劲啊——哎哟的嗬,
两手不放松啊——哎哟的嗬……
在农村,盖一座像样的房子,是一个人操持家务能力的标志,也是家底是否殷实的象征。在我们家乡九户一带的风俗中,男女相亲的一个重要程序是“相宅子”,因为宅子不过关亲事搁浅的不在少数。因此,在物质相对贫乏的年代,乡亲们为了给孩子找个称心的媳妇,为了安置越来越多的人口,为了在乡邻面前扬眉吐气,勒紧了裤腰带,说什么也要盖起一座像模像样的屋来。
盖屋的决心一下,这一年的日子就不素静了。老百姓的钱来得不容易,大部分是嘴里不吃肚子里省,打油称盐的时候都得掂量掂量;见了村干部也笑得格外灿烂,好让大队里给批一块好“埝子”;一开春,趁老天爷的空,扎呼一家一块或者关系好的,到河堐上脱坯。因为土和麦穰是就地取材,人工也不用搭钱,大大降低了盖屋的成本,并且它的个头巨大,因此盖出来的房子墙壁的厚度是现在的砖墙的两三倍,冬暖夏凉。现在的房子砖瓦到顶,好看倒是好看了,却不保温,不知那些扒了坯屋盖砖房的做何感想。
夯,是四根扁木夹着的一块长方石,重约200斤。其中的一根扁木上面有个圆把,正好由掌夯的人握着,另外几根木杠上拴着粗麻绳,共8根,由8个青壮劳力抓着。掌夯的一用劲,先唱上一句,那夯就被8根绳子提起,随着一声齐唱,狠命地砸到地上。一夯砸下地,地往下陷一块,一夯又一夯,一圈又一圈,三间房子的地基要打整整一天,打夯歌也就随之唱一天。打夯者的嗓子百唱不厌,掌夯的更是百巧奇出,一天里唱的夯歌不重样。
小时候常常听打夯歌听入了迷,大人喊吃饭也懒得挪窝。骑在地基边的石磙上,听他们唱,跟着学,两只脚不停地磕打石磙。千万不要小瞧那掌夯的,他不但声音宏亮,妙语连串,而且会融景生情,见事赋诗。他一边唱,一边注意那夯千万不要打斜了,打过的地基排列着夯砸的小坑,就像女人纳鞋底的针脚。
喜看打夯的不只是小孩,就是大人也要驻足良久。有些妇女干脆抱了孩子坐在洋槐树底下玩,等打夯的歇息了,就抱了过去,趁机喝上一碗冰糖水。再小气的屋主这一天也是好客的,喝了他糖水的人,嘴就变得特别甜,先道喜:大哥这房子一定做得全村第一。
我们小孩子早围上了糖水桶,捞起木碗子,咕咚咚一气灌下几小碗,一会儿就拍着肚子往茅房跑。打夯的见到这情景,就唱起来:“小孩不要娘呀,跑来喝冰糖(水)呀,老子歇了歇呀,屁股巴掌量呀……”现在想来,我们当时为他说唱夯歌添了不少材料,那冰糖水也喝得不亏。
更开心的要数妇女。虽是远远坐树底下,耳朵却支楞得特别灵,不错过一句唱给她们的词儿:“吆声孩他妈,说话呱嗒嗒,呱嗒到磨道里,变成个老母驴……”也有唱得特别“荤”的:“姐儿别心急,单等日头西,扯住你的衣,钻进黍棵里……”女人就背过脸逗孩子,糖水总是照喝不误,脸红红的,眼睛亮亮闪闪在那一堆淌汗的汉子身上乱溜。
至于夯歌,则大多数都是即兴即景创作的,只有少部分是固定的流行段子。打夯时,往往是一开始先唱几段流行段子,接下来便是即兴发挥。一个好的领夯人,随口编出的夯歌,合辙押韵,幽默逗笑,若是和主人家熟识,甚至会编一些插科打诨的段子与主人家开玩笑,引得全场大笑,气氛热烈,此时行夯既高又快,主人家非但不责怪,反倒会奉上烟、茶以作鼓励;于是,夯就打得更好了。
夯歌的节奏,一般是慢夯四拍一夯,快夯是两拍一夯,急夯是一拍一夯。歌词快慢可以通用。例如:(慢)同志们使齐劲呀,(呦嗬嗨呀!)拉起咱们的夯哪(哎嗨呦呀!)谁要是不用力呀,砸了脚别嚷嚷 啊……(快)同志们哪,(嗬嗨!)使齐劲哪,(嗬嗨!)拉起来呀,(嗬嗨!)咱的夯啊,(嗬嗨!)谁要是呀,(嗬嗨!)不用力呀,(嗬嗨!)砸了脚啊,(嗬嗨!)别嚷嚷啊!(嗬嗨!)
我参加过的打夯活动,大多都用四句夯歌作开头。乍看好像是个通俗的开场白,其实这几句歌词是对打夯人的一个提醒和警告:打夯过程中,握绳各方用力大小,快慢,要高度统一,才能做到安全高效。如果有人用力小,出手慢,夯就会向他那一方倾斜,非常容易出错。看来夯歌中的“砸了脚”绝不是危言耸听,而是“不用力”的人极有可能受到的“惩罚”。
如今,人工打夯已基本被淘汰,代之以电动打夯。所以,唱夯歌也就变成了历史。但作为一种曾经存在过的民间活动和民间文化,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整理加工、把它记录保存下来,给我们的后代一个了解过去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