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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忌日

    父亲在去年中秋节的头一天去世,今年的农历八月十四就成了他的忌日。

    母亲很早就和我打招呼,问我有没有空。这不是有空没空的问题,在父亲的忌日去祭拜,再没空也得去。

    这天是星期二,恰是我课最多的日子,几天前我就和几个同事把下午的课换好了,这样,上午上完课,下午就可以直接回家了。

    我原想打电话给沙路姐姐,告诉她今天是父亲的忌日,却不料她和姐夫比我们去得还早。倒是他们打电话来问我们是否回家吃午饭。

    我觉得很是羞愧,因为忙这忙那的,我们下午将近四点才到家。

    按二哥的意思,要等大姐一起上山,可大姐直到4点25分还没有到,大家便决定先行。大姐如果要来,会来追我们的。

    我们一行总共十人:母亲、大嫂、二哥、沙路姐姐姐夫、徐素花、徐仁杰、程星子、饶安子和我。大家都觉得母亲年事已高,不需要去,可临行之际,看见母亲在门口小溪边洗东西,背对着我们,那么孤苦无告,不知谁嘀咕了声,便还是叫上了母亲。总觉得母亲不去,对父亲是过于残忍了一点吧。

    用来祭祀的东西很简单。我举着一根竹棍,上面嵌着一挂用红纸剪成的纸钱。大嫂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放了一个盘子,盘子里装有一点饭、一点鱼、一点蛋,篮子里还放了几个小酒杯,一挂小爆竹,和一些冥币。二哥抱着两个用红纸糊面的长方体小盒子。里面有彩纸剪的衣服裤子。


    我们沿着村前的大路走,拐到村西边的树林。一路都是水泥路。如今,得力于国家搞新农村建设,村里小巷小道都打上了水泥路,这样,走在东门,用村里人的话形容——下雨都打不湿鞋了。可是父亲却感受不到了。父亲印象中的东门的雨中的路永远定格为——坑坑洼洼,泥泞不堪。

    走出树林,是一片稻田,有一台收割机在收割。往右手边看过去,父亲的坟墓就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

   父亲的坟建在半山腰,坟所正对的,是这片稻田。一条河将这片稻田分隔两半。远方是邻村的山,山上树木葱茏。按叔叔的说法,父亲生前就已看重了这块福地。一是地势较高,可以俯瞰坟前的山山水水,二是坟向所对恰是远山的山坳。我们村有个说法,所葬之坟,做到“男对山坳,女对山坡”便有福气。父亲在较为清醒、病痛稍微减退的某个晚上曾和守候他的二哥谈起过他的安葬地。有两个选择,其一是爷爷坟边,其二就是这里。父亲担心这里地势太高,运沙子不方便,便提醒二哥这座山的山顶所积风化的山石沙也可用。果不其然,埋葬的那天真的少了沙子,我们便按父亲的嘱托到山顶收集山石沙,方才打好坟前的水泥地。父亲去年去世,年份、生辰八字和这块地势都相符。由不得叔叔感慨道:“这该你父亲得啊,我们兄弟两一起看好这块福地,他恰好能享受。这福气只能归他。东门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地方了。”

    父亲所葬之处的山脚,是父亲生前栽种杉木之地,山脚下的田也由他耕种了近二十年。作为有九个子女的父亲,在他晚年,在他力不从心之时,相处最多的自然是我这个最小的儿子和我的妹妹——他最小的女儿。所以在这里,到处都是我们的身影。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那么,在一个冬天的下午,太阳躲到云层之际,往山脚你必然可以看见,一老一少砍杉木的情形,一根杉木压在少年稚嫩的肩上,老者的眼睛里发出疼爱和鼓励的眼神;在每一个盛夏,在所谓“双抢”的季节里,每一个方向都传来禾把打在禾斛板上发出的闷闷的咚咚声,那么,其中那较为微弱的声音必然响自这儿;或者,在禾苗转青,渐趋旺盛之时,在这块田地里,你可以看到,一个老者左手端着筲箕,右手不断地从筲箕里一把一把地抓化肥,均匀地洒向禾苗,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小姑娘手里拄着一根拐杖,在禾田里左脚右脚依次交换,将禾田里的泥土踩得扑扑响,将禾田里的杂草踩进泥浆,即做着所谓“耘田”的事……

    事过境迁,老者已葬在了这座山坡上,那个少年也已步入中年,正举着祭祀用的物品,向他的坟墓迈进。

    我和二哥、沙路姐夫、外甥徐仁杰等先到达坟地。二哥忙着摆放祭品,点蜡烛。由于温度太高,蜡烛软软地,怎么也立不住。我不需操心这些事,便四处闲看,恍惚看到去年的这个时候大家在这里忙前忙后的身影。因为地势高,运沙子运水泥运墓碑运木模板,上上下下,累坏了好多人。的确,若不是个大家族,父亲选择安葬在这里的遗愿还不一定能实现。一晃,一年就过去了。由于山体全是风化了的山石,没什么泥土,父亲的坟前坟后没长什么杂草。反是我们九个子女摆放的花圈倒在四周,那些红红绿绿的彩纸褪成灰白色,做骨架的竹片上长满了斑斑点点,带给我们一点凄凉的意味。刻在墓碑上的字还清晰可见。按照风俗,坟碑上只刻死者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和重孙重孙媳(如果有的话)的名字。妻子的名字不刻,女儿的名字不刻,孙女的名字不刻。由于我没有生儿子,算是例外,女儿星子的名字便刻在了上面。摆放在坟头的物品,像香、烧纸做的纸棍受风雨的侵蚀都已破败了,惟父亲喝水用的不锈钢杯子还是生前使用时的样子。这杯子,装有多少人间故事?见物如见人,如今,物还在,人已亡,父亲坐在桌前端着杯子喝水的情形又能在记忆中保存多久呢?

    这时,母亲和沙路姐姐上来了。母亲人未到,哭声先起。是农村典型的妇女的哭法——叙事性的哭。所叙之事有两件,一是不入梦,一年了,母亲没有在梦中梦过父亲(这倒也奇怪,父亲是屡屡进入我的梦境);二是福薄,儿子给他们建的楼房业已完成,父亲没有享受到一天。母亲哭得情真意切,情意绵绵,哭天抢地。哥哥和姐姐都忙着劝慰。我说不出话。我忍不住不让眼泪盈满眼框。我想,最最遗憾的,真的莫过于房子的事了。

    在村里的一些人眼里,是我做坏了房子

    父亲一生淡漠,不重名,不重利。一天能抽几颗小烟,能看几集电视剧,便非常满足。天大的事在他看来都是小事,因为他不参与、不介入。可是,当我和他商量把老房子拆掉建楼房时,他却表现出莫大的兴趣。他陪我一起观看了村里近几年新建的楼房,和我研究房子的式样,一同考虑房子的朝向和大小……利用假期,76岁的他还与我上茶子山将那儿十几根可用于建房的杉木砍回了家!之后,找风水先生看拆老房子的日子、拆老房子、搬家、挖墙基等等等等,父亲莫不积极参加。可就在父亲激情澎湃、老当益壮、踌躇满志之时,病魔却不期而至。更为可恨的是,这病魔一来便要致命!从正月起病,到八月十四父亲去世,八个月的时间,新房子的外胚是建好了,父亲也住了进去,可房门没有装,自来水没有安,厕所没有建,反不及住老房子便利。从这个角度讲,父亲岂不是真的没有享受新房子一天吗?

    如今,房子的装修彻底搞好了。父亲原来极羡慕的那几栋房子都没有我们的漂亮,特别是卫生间搞好了,洗手洗脸上厕所很方便,再不用跑到邻居的厕所大小便了。可父亲却不在了。其中有一栋房子,我和父亲先后两次爬到它的顶楼,感受它的结构,想着我们的房子就要建成它那个样子,我们还根据自己的地基式样,用皮尺反复测量,测量它的宽,又测量自己的地基的宽,现在,那栋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外墙没有贴瓷砖,内墙没有油墙漆,对比我们的房子竟显得有点简陋了。可父亲却不在了。在父亲生病期间,因为检查,父亲曾在我德兴的家住过,我给他洗淋浴,让温温的太阳能里的水流经他全身,那份舒爽曾让父亲感慨万分,现在,他自己住的房子也安装了太阳能,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天天感受那份舒爽。可是,父亲却不在了。

    造化弄人!父亲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在我做房子的时候生病,而且是一病不起。原来想做房子,本就是基于父亲身体健康,想让两个老人安度晚年,能享享清福。孰料竟会这样!难道真的是做坏了房子吗?真的不做房子父亲就不会生病吗?如果真是这样,我怎能安生?可是,房子已经做了,父亲已经走了,根本就没有 “如果” 了。命定之途就是这样,无法回头。如果真有在天之灵,我希望父亲不要怨怼我。不过,我想,父亲是不会怨怼我的。每一次,父亲的行魂途径我的梦境,都不曾责备我就是明证。

    母亲终于不哭了。大姐果真赶了过来。大姐哭完之后,开始烧纸钱和两个用红纸糊面的纸盒。二哥用木棍画了一个圆圈。这也是村里的说法,所有要烧的东西都得在这个圆圈里烧完,因为只有这样,死者在那个世界才能接收,生者送给他的东西才不会被其他人夺走。大家一边烧,一边说一些祝福父亲的话,说“有钱用了,要什么就买什么,不要亏待自己”,说“一定要保护我们一家,保护大家身体健康”。直到每一点东西都烧完了,姐夫开始放爆竹,大嫂收拾东西,而后大家一齐下山。大姐、二哥、大嫂他们一边下山一边议论今年的谷子的收成。母亲不断叮嘱外甥徐仁杰不要乱跑。妻子背着女儿程星子,提醒她把脚抬高一些,不要被路边的树枝或茅草割伤了脚……

    大家好像都忘了,今天是父亲的忌日。

                                                                                                                                                                                                               二零一零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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