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太阳很亮。
高高的檐角上,太阳悬吊在那里,像一盏硕大的灯,给屋面镀了层金辉。粉白的墙面,愈见白,霞光返照,暖暖的,让人极想伸个懒腰。
一位十九八岁的姑娘从堂屋的大门里走出来,拖把竹椅。这是一栋明三暗六的房子。墙是土砖。收了稻子,还不待茬儿在地里腐烂,使石磙一阵轱辘辘碾。用线拉,用锹切,用铲削,砖就成了。风干即可上墙。讲究的人家,待墙做好,再上泥,再套白,就辨不清筑墙用的是甚料当了。青面的布瓦,脊子上塑一个双龙戏珠,栩栩如生。屋前有阶沿,风能吻面,阳可暖身,独雨不能来扰。秋夏两季,农人常在此堆垛,或稻、或麦、或油菜芝麻。冬日,自然成了理想的晒阳地处。
坐在那里,她觉得身子有了别样的暖。柔柔的,酥酥的;从脚尖,到腿,到胸,到头,以致织着毛衣的手心沁出了汗粒。阳光很祥和地照在她丰润、白皙的脸上。小巧的嘴,轻松自然地闭着;高挺的鼻,随胸脯的起伏而微微翕动;侧面看,紧身的毛衣张着她青春的力。此时,太阳变成了针状,在她胸前两处凸起的马海毛丝上跳跃着。
她感到了从没有过的舒适。想,这太阳,是怎样的一个神物呢?竟能给万物以温暖?眯起眼,细细的。太阳变了,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光环,从那丝缝里挤进了整个眼子:啊,赤、橙、黄、绿……她第一次发现,世界,竟是如此的美啊!
对面阳光辉映下的屋脊,一对青龙,抢着火珠,跃跃欲搏。然而,龙归是龙,珠归是珠。那龙,那珠,就在屋脊上铸成了永恒的定势。中国人,自谓龙的传人,把龙塑在屋上,画在窗上,雕在栋上,刺在帘上,是显示自尊与奋发呢?还是精神自我的麻醉与封闭?她想着,嘴角现出淡淡的笑来。
屋子的门前有方稻场,很光,堆了打过谷穗的稻草。一只梅花公鸡带着一群“妇孺”正在垛脚觅食。嗑、嗑、嗑嗑嗑,它很富爱心的,寻着食,并不独吞,唤同伴们共享。
垛旁就是稻田。她望着地里枯黄又发青的稻茬,眼前便浮见了犁耙水响时的春耕情景。这鬼地方,除了稻子,还是稻子,五谷杂粮虽种,皆不丰,唯谷是这里百姓的当家物。这年头,什么价不涨?偏谷价一跌再跌。收一亩稻子,除去农税、水费、公积金,剩下的还不够施下的肥钱药钱呐!价不好,还难卖。拖了粮,摸着夜星子去排队,刚轮到,黄牌一亮:库满停购!气得人大瞪白眼。谷啊,欠收了,农人愁,丰收了,农人为啥还是这般愁呢?!她想不穿。
屋子的又一侧,五六个人在那里劳作。一个汉子正在用碌碡碾地。碾着,泼一发水,再碾。吱扭声,尖尖的,踩着阳光,从地里漫来,悠扬又动听。另一块碾好的地里,已有人在拉砖了。一人在后掌铲,三人在前拉绳,铲落绳走,砖就上了码。她猜想,又是谁家要起屋呢?看这光景,八成是赶做新房接新娘子进门哩。
冬腊月,是办喜事的好日子,粮也收了,猪也肥了,在外跑四方的人也归窝了。已定亲的小伙子挑起夜火往姑娘家送肉送酒、送布、送四喜饼,满满一担,压得扁担吱吱响。女家的父母夜里就在床头咬耳语:也难得这小女婿一片孝心哩,明日上集镇请人掐算掐算,把发嫁的日子就定下吧,六六顺,八八发,择个吉日让他接过去算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有种莫名的心酸与恐慌。她想,不久,这里的堰边又要出现一位穿红着绿浣衣的新娘子了。也和那些嫂子们一样么?新接进门,热闹一番,清闲一年半载,过个三年两年,又成了另一副模样。腆着个大肚子,姑娘时的光润已在脸上荡然无存。拖着帚把,朝着流鼻涕的男娃屁股要打。嘴里直叨:你这个死家伙!怎么这么顽皮,老子知道你是这个样子,当初就不该生你!一扫昔日的浪漫、秀气与温和。再后呢?再后就厮守着这个窝,育几个娃,种几块地。她陡觉身子发冷,忐忑打颤,唉,一道毕业的同学一个接一个嫁了,下个又该要轮到谁呢?她的双手,紧紧地搂着自己的身子,像是就要被谁抢去似的恐慌。
太阳当空的时候,她恍过神,伸了个懒腰,猛然发现手上的毛衣织错了,上下针,织成了四平针。她边拆边笑自己的傻,望着曲曲的毛线,心生一念:常说不破不立,我这块毛衣,也该织个新样式了。她决心,明年,就是明年走出这块依恋却是不能依靠的土地了。尽管她知道这里有她的祖坟,有她的老屋,有她的童趣和难忘的乡情,但她终不愿像自己的父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一年上头,到头来一无所获。
太阳西落了,风又起,高高的屋檐下,仍坐着一位遐想的女子,构成了一幅凄美又动人的冬日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