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中最漫长的夏季,是所有小朋友们最喜欢的,不单单是因为有一个长达两个月的假期,还有就是他们听不完的故事,那些他们不曾经历过,却又有些相似的童年。我像过去的二十年一样,每年的暑假都会到外公家住几天,我知道孤单的外公外婆更需要我的陪伴,所以这已然成了我的习惯。
夏季的雷雨说来就来了,我还来不及到院子里把晾晒的衣服收进来,弹珠般的雨滴拍打在地面上,我和外婆冒雨把衣服从雷雨下解救出来,自己身上却被淋湿了。没一会儿功夫,地面全湿了,不平整的地面上还积起了水坑,远处的山峦间慢慢袭来的雾气包裹着这个小山村,就像襁褓里的婴孩。
宁静的午后,安静地只剩下雨声,甚至连知了声都销声匿迹了,估计是跑躲雨了吧,我这样想。我和外公躺在地上的凉席上,旁边的落地扇耷拉着脑袋,使出吃奶的劲吹出凉风。我双手抱头,翘起的二郎腿,一上一下的摆弄着。我忽然想起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和外公躺在一起,外公双手抱头,二郎腿一翘一翘的,而我却侧缩着小小的身子,听着外公讲着那些没有我的年代发生的故事。
我从小喜欢听外公讲故事,那些个大山里的故事,那些朴素的农民的故事。儿时外公给我讲故事的画面突然展现在我的眼前,这种熟悉的感觉此时的我却无比想回味。“外公,我睡不着,你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吧。”外公侧着的身子翻了过来,平躺着,说:“我小的时候·······”
村口的两棵标志性的大槐树从很早很早就一直伫立在那里,那时候的村口,是一个宽敞的广场,那里有一个逢年过节戏班子来做戏时用的戏台子,简陋到极致,是直接由水泥铺盖起来的台子,虽然简陋,但每年做戏的时候,底下的观众从来都是人山人海的。戏台子的对面是一口老井,那个时候老井还没有封,每年夏季的傍晚时分,每家每户总会派代表出来打水,有的男的甚至带着孩子直接打水在井口不远的地方冲澡了,太阳刚刚落山的时候,打一大桶水站在大石头上冲个凉,石头都会发出呲呲的声响。
外公家就在这广场的边上,一到夏天吃晚饭的时候,外公就会搬出家里的桌子凳子,到院子里吃饭,常常会有吃完饭到广场纳凉的男女老少,他们有的带上自己家的凳子,有的也会到外公家里借,这时候他们会聊着聊着忘记了吃饭。外公那时候是个闲不住的孩子,只要广场上有了几个纳凉的小伙伴,就会端着饭碗满村庄乱跑,回来时候丢了碗筷的事常有发生,这种情况下,往往免不了挨父母一顿揍。
那时候的童年,没有游戏机,没有动画片,孩提时的他们能够在山间奔跑,就是快乐,能够和小伙伴一起劳动,那就是幸福。
外公的儿童时代不是一个太平的年代,战争在各地爆发,就算是在农村,也少不了爆发大大小小的战争。战争毁了那个年代的孩子的童年,外公的大哥就是在儿童时代,因为战争失去了童年,也失去了生命。
外公家是个大家庭,大大小小的人算在一起有八口,那时候农村里的平民老百姓都是给地主阶级服务的,没有自己的田地,外公的父母是地主家庭的厨师,勉强还是能够维持家里的生计。那年天大旱,田地里的粮食颗粒无收,当地公社推出按人头买米(每个人买米有限制,凡是排队的人才可以买米)的政策,得到这个消息,外公的父母合计让他们的大女儿领着其中一个儿子去买米,外公是家里的二儿子,大姐心疼外公年纪小,走不动两天一夜的路程去镇上买米,就带上了十二岁的大儿子。那时候买米是为了全家人活下去,所以基本上全镇的人只要家里还养得起都会派家人出来排队买米,买米的队伍从公社门口排了长长的好几十米,大姐带着老大一前一后站在队伍中,排了整整半天的队,前面还有十几米的长队,精疲力竭的姐弟两靠着意志力勉强维持着体力。前面不断有人担着买好的米高高兴兴的往回走,姐弟两慢慢挪动着身体。就在快要坚持到公社门口的时候,天空低飞过好几只飞机,飞机在头顶一阵盘旋,在大家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是日本人,要逃命的时候,从飞机跳出好几颗炮弹,公社门口就像是炸开了锅似的,这时安分排队的老百姓开始四处逃命,原本一前一后的两姐弟,被四下散开的人群冲散了,大姐急的直跺脚,在日本人的炮弹下找了一会儿弟弟,就被同来的老乡拽走了,大姐一路走一路哭,出来买米,米没有买到,还把老大弄丢了,想想现在是生是死也不知道的弟弟,大姐就哭得连话也说不清了。
大姐回家了,可是却急的说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一同回来的老乡路过外公家的时候,跟家里的大人说明了情况,外公的母亲急的昏厥了过去,外公的父亲立即叫外公去叫来同村的叔叔伯伯们,大伙儿人多力量大,立刻出发去公社附近找人。老大失踪后,家里死气沉沉的,没有人再敢玩敢闹,外公虽然还小不懂事,但心里却明白,那么多人出去是去找大哥了。大姐虽然很自责,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照顾一家老小,她常常抱着襁褓中的小妹哭到停不下来。
几天后,家里人在公社附近的柴房里找到了老大,老大奄奄一息倒在稻草堆里,被家人抬回了家。原本以为老大回了家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人算往往不如天算,老大回来之后身体一直没有好转,各种补品几乎把家里一年的积蓄都花完了,外公的父母不甘心,想尽办法就是为了挽救自己儿子的命。村子里的人纷纷来看望,也猜测着老大得的什么病,大家都说老大是被日本人的空降炮弹吓掉了魂。一些老人闲聊的时候说起土方法治病,说是可以请个道士来叫魂,还说很多吓得卧床不起的人在做完法事之后就能立马下床了。外公的父母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态度就托人不知道去哪里叫来了一个道士,道士在看过病床上虚弱的老大后,就要求准备好各种五花八门的材料,说是要祭祀用的。做法事当天,外公家的大堂里放了两张八仙桌,上面摆满了祭祀用的肉菜和水果,还有胳膊粗的两根蜡烛点在桌前,外公和家里的孩子们看的直流口水,这么多好吃的,就算是过年也不会这么铺张。道士在八仙桌前好一阵摆弄,带着家里的老老少少又是跪又是拜的,等到祭祀结束,道士把所有的吃食全部带走了,急的外公和弟弟妹妹们直哭。当所有人认为家里大闹一场之后,老大的病一定会好转的时候,老大还是走了,带着家里将近三年积蓄走了。
老大的葬礼很简单,因为是小辈,按照风俗长辈都不应该来送他,因此没有多少人参加葬礼,外公是唯一送他的家人。外公的母亲给老大擦洗了身子,换上了全新的衣服,外公亲眼看到大哥就这样安静的睡着,只是脸色苍白了许多,他被人放进了一个狭小的盒子里,也不哭也不闹。那天是下雨天,坟墓是当天挖的,所以快到坟墓的路就特别泥泞,外公捧着老大的牌位摇摇晃晃到了坟前,眼看着盒子被送进了坟墓,然后一点一点被黄色的泥土埋葬。风夹着雨,外公身上的孝服湿透了,胸前的牌位也湿透了。
如今再去山上,恐怕再也找不到那座小小的坟墓了,满山的树,满山的竹,老大小小的身影早已被树枝挡住了,甚至被慢慢磨灭在家人的记忆里。我现在的年纪早已过了大爷爷去世的年纪,我不知道我是以怎样的角色定位来写这篇文章的,孩子?还是大人?大爷爷是我的长辈,可我却早就过了他一直停留的年纪,我体验过他没有过的经历。也许生死留下的也只是一个身份,连皮囊也没有。
地板的凉席上,我侧着身子,看着慢慢长大直至变老的外公,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双手枕着头,翘着二郎腿一上一下有节奏的摆动。旁边的低着头的落地扇依旧卖力地吹着气,瑟瑟发抖。雨还在下,微凉的天气,我慢慢进入梦乡。
梦里,我来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天渐渐暗下来,一个捧着饭碗的小孩坐在树下吃饭,我朝他钩钩手指:“小孩,你叫什么?几岁了?”“村里人都叫我老二,我今年七岁了。”他笑了,露出缺了一半的门牙。
2014/0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