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子树
我时常抬头,仰望屋后那两株槐树,眼看着枝枝交叠,错落得布满云天,总是有种星罗棋布的复杂感,眼花缭乱间,究竟是梦是真也难辨。我想清醒些,不得不甩甩头,等到再抬头仰望时,脖子往往酸得不能持久,只得低下头去,看见那块被树身扭曲的水泥板,惊讶着“这果然是顽强的树。”
又是一岁冬了,树木荒秃秃的,风起也冷。
记得,门前还有块土地,我占了一角,其中有几株七月桃木,也种了芭蕉、凤仙、夜来香等花草,我向来爱种这些植物,邻居家有株三十年长的枣子树,每年夏秋季,硕枣累累,我羡慕不已,好不容易求了株新生的枣子树来,自然兴奋。
奶奶过来帮我种枣树,她说:“枣子树是有活灵的树,不可以随随便便种。”
她起身去了老屋子,我看见她翻箱倒柜,从最里层的角落,抽出一方褪败了朱红的木盒,推开木盒的盒盖,赫然,一蓬枯涸无光的头发出现眼前。她说:“这是侬太太个头发。”
我问道:“就是那个会唱戏的白头娘娘吗?”
虽然那个白头娘娘是我所没有见过的,可是古老相传里,我听过了关于她的许多故事,她的坟墓我也去了多年,她的儿子都已是八十四岁的老人家,我叫那个老人家“嗲嗲”,我也从老人们的谈话里知道,她是在一九八三死的,所以,我可以确定,她是真的存活在岁月里的,她的故事也虽然已经终结。
奶奶点头说:“就是伊,侬个白头娘娘,个是伊的头发和木梳。”
是那个隐约可见些粉红的梳子吗,还缺了许多牙齿。
我惊讶,奶奶竟然还会保留着她婆婆的头发和梳子,我顺便瞥了眼奶奶的头发,我发现,她有白发了,我心想,那我是不是以后也得保留他们的头发呢?
奶奶把取来的一把发丝缠绕在枣子树的树根上,拿土填了,而后叫我:“侬来拜一拜。”
我应声去拜,心想,难道这就是入土为安吗?难不成,人死了,也能够化身入枣子树里,将来变成一颗颗大枣子吗?
也不知度了几回春,枣子树真的开花结果了,盛夏的狂风暴雨里,青翠的大枣子落的满地都是,我不顾污泥满身,不住的弯腰捡拾,满满的一手掌,又放满了裤袋子,兴起时随手把枣子丢进嘴里去嚼,嘴里清甜了,少年人不住爆发出一阵阵哄闹的喜悦!
就好像是,我盛夏采摘野桃子时,在树枝上爬来爬去的猴灵猴性,秋天,我拿着棒子敲打枣子树时,眼尖尖得瞧见枣子落进了花草丛中,从不舍得放过一颗。
后几年,村里说要土地整治,收了地,砍了树,木头都沉浸在了河流里。
我偶尔经过热闹的十字街头,听见小贩们叫嚷着“新鲜水果便宜卖”,老板娘热切得朝我介绍新上市的大枣子,我一听那价格,心觉得而今我没什么钱,还是省省吧,等到以后有钱了,再给奶奶买些好吃的,随口问她:“橘子怎么卖的?”
老板娘笑道:“橘子最便宜了,五元六斤!要不装个两袋子去?”
我点点头,还是等到以后有大钱了,再给父母或者爷爷奶奶买些好吃的吧,现在就将就着些,以后一定给他们买很多好吃的好穿的,心里每回都如此想着,也就随他去了。
奶奶死的那天,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可以省下好久好久的时间里,一笔很大很大的钱了,至少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用花钱给她买水果了,也不必费心去寻找最便宜的小面包,这可真是一个节流的大好消息。
昨日,我看见河流的水被抽干了,剩了满满的一河床淤泥,我也再没有种过枣子树,也少有采摘枣子的时刻了,也不知道,那年枣子满树枝的垂挂,奶奶有没有去吃过一颗。
两千零三年冬天,外婆病重,我住在她家,夜晚时分,时常说些热闹的话儿,我问外婆:“隔壁奶奶家的那株枣子树,有个几年了?”
外婆斜斜得倚在靠枕上,眼里似乎在回忆,她喃喃回答:“吾嫁过来个那年,侬隔壁奶奶种个,到今朝,都四十多年了。”
我当时只是想了想,四十多年,好久的时间呀,又看见外婆稀稀落落的白发,心里就隐约有了感慨,我用毛泽东的那句话来做抒情,说:“人间正道是沧桑。”
外婆闻言,扭着嘴呼呼的笑了,指着我说:“侬这个小鬼。”
次年春,外婆死了,纸扎的屋子烧了,隔壁奶奶也随后去了,留下一座矮矮的小屋子,屋门前的枣子树,春风依旧,满枝绿芽,在夏风弥漫时,绿叶葳蕤,蝉鸣不歇,暴风雨里,零落大红枣子无尽数,累累的果子再没人去采。
这些年我过去舅舅家,还时常会去看看枣子树,树身微微弯曲着,遍刻着皱纹,碗口粗的树身,支撑着伞架似的累累枝杈,树的周围散落着无数乱石,野草丛生,自从人死了,屋子也荒废了,成了秋虫走狗的窝。
前几日,去坟头填埋奶奶的骨灰,我顺便去外婆的坟前看了看,发现这才十年,墓碑上的名字已经褪了颜色,立碑的年月日也字迹模糊,若非记得,我恐怕是找不到她就住在这了。
抬头,那几株坟后的香樟树,寒冬犹绿,枝叶婆娑阔展,已是遮天蔽日。
世说新语,有位将军壮年征战,在路上栽种了数十颗杨柳,后来,将军再一次征战路过此地,忽然发现杨柳树都已经垂垂参天,而自己白发依依,忍不住地就泪流满面,树犹如此,何况人乎?
2014-01-9,姚新锋,钱塘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