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列车已经驶出好远,故乡的那幕晒夏还在眼前。
——题记
乡下人喜欢夏天的程度是城里人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当梅雨一过,时令处夏至到小暑之间,在城里人纷纷涂上防晒霜,打起遮阳伞,甚至于携老挈幼如候鸟般迁徙到深山峡谷之中避暑时,乡下人期盼已久的晒夏大幕便徐徐拉开了。
第一个登场的要数“晒龙袍”。经历了一整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季,接着又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梅雨期,就当人们感觉整个世界都快要霉掉的时候,就有了这么一天,一个火辣辣的太阳出现在了湛蓝的天空。它不再是冬日暖阳,也不是春阳和煦,一出来就是那么的火气十足,猛烈劲暴,晒得水田里犁地老牛身上的泥水都滋滋作响。这时,鄂中的农妇们便一个个顶块印花头巾在门前的空地上搭起晒帘,便翻箱倒柜晒起衣物来。或许是为了能沾上皇家的鸿运,于是民间便有了“六月六,晒龙袍”之说。这一天,家境殷实的人家晒的是绫罗绸缎,是羊皮背心,是貂毛大衣,那花花绿绿的在太阳下闪烁着醉人的光芒。这时,一家老小都象看大戏似的,不时的眯上眼睛朝晒帘看两眼,满眼都是满足。而家境贫寒的纵使拿不出一件细软来,也要把被子抱到墙头、到菜园子的篱笆上晒一晒,也好让这暴烈的太阳把一家人过去的霉气、晦气晒走,让来年有个好盼头。
在小暑的太阳晒得正欢的时候,庄稼汉们也开始按捺不住,趁着好天气纷纷到早稻田看那太阳下一天一个样的稻子。这档口青黄不接,等着新米下锅呢。也就是那么几天的南洋风一吹,几天的太阳一晒,不久前还挺胸昂首如同楞头毛小伙的稻子,一下子就脱胎换骨,齐刷刷低下头,如同彬彬有礼、满腹经纶的先生谦逊起来。新米饱不饱满,全靠这最后一晒。再晒他个六七日,待穗上80%的青粒变黄了,就可以开镰了。这时天遂人愿,接下来果真是结结实实的一个星期大日头。好家伙,直把这早稻晒得叶青籽黄,四野飘香。开镰前,家里的男人会捋一根沉甸甸的稻穗,放在布满老茧的大手上,两手合紧用力碾它两下,接着吹一口气,那新米就出来了。放在嘴里一嚼,清香。当家人满心喜欢,全家人也跟着满心喜欢。用新米煮粥,稠稠的,香香的,农家人不用菜,就能喝它个三五碗。喝了新米粥,庄稼人的劲头就更足了。
菜园地里的南瓜秧要晒。眼瞅着就几天的红火大太阳,乌秧秧的南瓜藤就把个旮旮旯旯全布满了。那鲜黄的花也一个劲的开。这时,小孩子们也学着母亲的样子,摘一朵雄花,将其花柱伸进雌花的花蕊,口里还振振有词,“公花碰母花,一碰碰个大南瓜。”他们只是觉得好玩,并不知道这是在人工授粉。那授足粉的南瓜儿一天一个样,几天就长成了一个大南瓜。与此同时的,园里的茄子要晒,辣椒要晒,苞谷要晒,西红柿要晒,甜瓜要晒……夏天农家的菜园,地儿不大,但什么都有,一茬套一茬,也让夏天农家的餐桌一下子变得丰盛起来。尽管平时少有鸡鸭鱼肉,但清炒豆角,油淋茄子, 虎皮青椒,西红柿蛋汤等等,也能让人吃得津津有味。
进了大暑,在太阳将它的光与热发挥到极致的时候,妇人们便纷纷在自家菜园的中央搭起一个木架子,然后在木架子上放一两口缸,将春末夏初家里生的小麦酱、蚕豆酱倒进缸里,就在烈日下开始晒酱了。酱缸旁放一个遮雨的物件,只是在下雨的时候给酱缸盖住,平时就由着它一个劲的晒,晒它个六六三十六天,晒得酱由红变紫,晒得酱缸里的油汩汩地冒泡儿,这酱就算晒成了。晒好的酱装上坛,再在上面撒一层盐,封好,这家里一年的酱料便有了。会持家的妇人晒的豆瓣酱,封存了一冬,第二年开春从坛子里舀出来,金黄金黄的,配点水辣椒,加点姜丝,然后再倒点麻油,着一带金边的精巧小碟端上桌,光看一眼就让人满口生津。
在乡下,与晒酱一同进行的另一个“晒酱”就是那些七八岁、十来岁的小子们。暑假一放,他们把书包一扔,便象一个个无人看管的小马驹,蹶着蹄子变着法儿来玩。清一色光头,清一色着一条裤衩,就在烈日下这个树上捉知了,那条河里摸鱼虾。没几天功夫,这全身上下就晒得黝黑黝黑,要不是他们光着腚在河里淘时那白白的屁股蛋一闪一闪的,没准还有人以为是来了一群非洲娃呢。他们在玩耍的同时,还时不时的今天捉一篓小鱼小虾回来,过几天又摸一盆蚌壳回来,也让夏日农家的餐桌愈加的丰盛起来。只是在快要开学的时候,他们这才想起暑假作业还一个字都没有动呢。
乡下的夏,就这么多姿多彩的晒着,有滋有味的晒着。进入三伏,转眼就要立秋了,这是晒夏的最后时刻。白晃晃的太阳越法的使起劲来,直把地都晒糊了,赤脚走在上面滚烫滚烫的,脚心都不敢着地。但这时“双抢”(抢收抢种)已经结束,农家主人们可以有时间躺在大树下歇歇暑了。哟,这一忙,还差点就给忘了,园子里的甜高粱穗子已经由白变红,由红变黑——高粱成熟了。这会儿,农家收工比往日早了许多,吃晚饭也较往日提前了许多。待孩子们洗完澡后,待姑娘们脖子上扑上香喷喷的爽身粉后,这时,家里的男人便从村头的水井里打来凉水,把门前的空地浇湿,让它透凉下来,然后就用门板在上面支一个铺,再是将家里的凉床搬出来。家中的女人这时到菜园里将成熟的甜高粱砍上几根,削好,洗净,再裁成一截一截的。一家人就这样或躺在铺上,或坐在凉床上一手拿着芭蕉扇悠闲地扇着,一手拿着高粱往嘴里塞,脆脆的高粱嚼一口,甜滋滋的,直入心田。男人和女人都感觉劳累了一整个夏天的身子骨一下子轻松了。这时,男人眯上了眼,朦胧中他仿佛又看到了他昨天走过的庄稼地:中稻晒好了,那白嫩的根已经伸到地面上来了;棉花晒好了,累累的伏桃挂满了腰;芝麻晒好了,一层一层的芝麻花快开过人头……今秋有好收成吧。男人在梦里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