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万山圈子里,一山过后一山拦。五岭莽山的山,不为特有,却是这里一大特色。立于群峰山巅,纵目远眺,横无际涯的群山苍苍茫茫,起起伏伏,云谲波诡,蔚为壮观。然而,人们囿于此地,祖祖辈辈靠山吃山,生活宁静而淳朴。
这样的环境,定格我的记忆,心灵深处只要一点点触动,以前的一切会不由自主地再现。 记忆,苦涩而美丽,艰难而浪漫,简单而诗意,曼妙而感动。记忆里依然是偌大的山,依然是醉人的绿,依然是潺潺的小河,啾啾的鸟鸣,吱吱呀呀的扁担,粗犷雄浑的劳动吆喝——这是多么令人陶醉的的林乡之韵。
四面环山的一块小盆地上,有两层楼的红砖黑瓦的学校,一条小河从旁边静静地流过,清澈见底——这就是珠江的源头。每次返乡,我都会辗转到这里,狠狠地追忆那割舍不断的情怀。
这里的一棵草,一朵花,一堵墙,一张椅,还有大枫树下的那口井,我是如此地熟悉。当年我和老师在墙上画的油墨画赖宁救火、雷锋修锁,即使经历了岁月的沧桑和风雨的侵蚀却依然清晰。微风徐吹,那带有浓重乡音授课的老师,抑扬顿挫的声音竟是如此的亲切而令我感动,只是当年还很年轻的小伙,现在额头已经鬓白。
难忘,难忘是因为深刻,深刻是因为有着无法抹去的记忆,记忆是因为有太多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我小学六年级的张杰老师。
对我来说,童年是痛苦的,是无奈的,是放任的,是艰辛的。幼时丧母,父亲起早贪黑只顾忙于田间劳作,我则像脱缰的野马而无人管束,在大家的眼中就像一个“刁民”——逃学、打架、偷蔬菜、把别人鱼塘水放干等坏事做尽。我每读一个学校,这个学校没多久就拒不接纳。不得已,不到五年,我就转读了六个学校。为此,我也没少挨父亲的打骂。
六年级,父亲托关系把我送到了离家很远的学校——走马丘小学,在那寄读。做我班主任教我语文是张杰老师,他正好从县城退休回家从教。
我早就听说过他,因为他教过叔叔,从叔叔那里,我或多或少知道了一些他的故事。他因多才多艺而闻名乡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逢年过节或者有人做寿,求他帮忙字画的人络绎不绝。然而,他因为地主出身,在“左”的思想甚嚣尘上的时期,遭受了非人的磨难,甚至差点被活埋,关键时刻,是走马丘的村民保护了他。退休之后,他返回乡梓,重拾教鞭,以感念故土的赤诚和善良。
现在想来,当时能投奔他门下,是缘,是份,是幸运,还是冥冥中有这样的安排?我不知道。我十分清楚的就是,他是我一生的贵人——有了他,我有了新的开始,人生这座迷宫里,我找到了前行的钥匙。这让我至今还不知道用什么话语来形容他、赞美他和感激他。
他的博爱、善良、体贴和耐心驯服了我这个桀骜不驯的家伙。
刚入学,我见是一老头,心里难免有藐视之意。何况,远离父亲,我更加我行我素。
有一天下午,我在井口洗饭盒时,因一点小事与同学大打出手。可我身形弱小,见占不到便宜,情急之下,随手操起一根木棒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我一下子惊呆了,立即逃出宿舍,窜进了黑森森的树林中躲了起来。
天很快黑了。十月的山林,天气已十分寒冷,而我狼狈逃窜时只穿着单衣,像一只惊悚不安的惊弓之鸟,躲在那里瑟瑟发抖,却不敢回去。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远处偶尔传来野兽的怪叫和野猫的悲鸣,令我惊恐万状,汗毛竖起。
就是在这晚,他带着学生四处找寻,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凌晨五点,他们才深陷的旮旯里找到我。我害怕又想逃,几个同学死死摁住我。
我大义凛然,等待着他几个气愤的耳光和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可我错了,他拉着我的手,看着因寒冷不停发抖的我,显得特别慈祥和令人尊重。
我没有作一丝反抗,跟着他去了他的住所。他叫学生去寝室拿来了我的衣服,师母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粉条,里面还有两个煎蛋。不知道为什么,或许以前缺少爱,或许是老师和师母给了我一种特别的爱。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流下了眼泪。
吃完粉条,我实在太困,歪在老师的沙发上睡着了。等我醒来,身上盖了一件厚厚的军大衣。
他坐在我旁边,一脸严肃;他责备我昨天不能因为别人一点小小地冒犯就大打出手,还把别人打得头破血流。
我也很后悔,低着头一声不吭。
他见我有悔过之意,说话的语气慢慢地显得和蔼可亲。他说起了我家里的情况,聊到了父亲的艰难。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虽然调皮,家庭的艰难,父亲的劳累以及旁人的冷眼深深地印在了我心里,骨子里有着强烈的反抗和斗争——在家的时候,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充当父亲的帮手。经他这么一点拨,我更加愧疚难当,再次堕下泪来。
在他斡旋下,我和同学和好如初,成了好朋友。后来,我们一起上初中,一起上高中,高中时还是一个班。这个同学叫谢勉。
打架风波之后,再经过张杰老师谆谆教育,心里产生了极大的震撼。渐入懂事阶段的我也慢慢明白不能再这样没名没堂地下去。
我像变了一个人,很快学习成绩直线上升。小学升初中,我竟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省重点中学,创造了一个属于我的奇迹,也属于我那个小山村的奇迹,我是第一个考入县府读书的人。
直到现在,我一直在心里默默地感谢他。他不仅让我的人生有了一个质的改变,学习成绩突飞猛进,更重要的是,他让我感觉到从来没有的轻松和快乐——我虽穷,虽苦,但不比别人差。
他言传身教常常行不言之教,教导谆谆,謦欬声声,诲人不倦。在潜移默化中,知识、做人的道理恰如天空轻轻飘着的细雨润物无声,树人无形。
他让我爱上了读书,爱上了文学,爱上了写作,也让我放飞了逃离大山的梦想。从那时起,我开始阅读他家藏的《薛家将》、《薛刚反唐》、《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薛雷扫北》等薛家将系列历史小说。我至今还记得他替黄盖给曹操写的的诈降信:
汉丞相曹操麾下:
魏吴两军,相持多日。吾见曹军气势旺盛,军纪严明,且汝军众多。东吴周瑜,不听劝告,不识时务,一意孤行,欲以区区数万之众,抗丞相百万之师,此无异于以卵击石……
重拾记忆,当日情形,清晰如昨。
我们学会了做人。在他的影响下,全班同学关系融洽,形同兄弟姐妹。我们在学习上你争我赶,争先恐后。这一点,对我一生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影响。我在做高中教师的那段时间里,我明白一个老师的重要性,尤其是一个班主任的重要性。我时常跟自己说,一个不好的医生,害的可能只是一个人的性命,而一个不好的老师,贻误的却是一批人的灵魂和前途。我时时告诫自己,要做一个好老师。
我们学会了快乐。在那物质还很匮乏的年代,整个班级其乐融融,笑声不断,歌声不断。我们的笑声,我们的歌,是我们这一辈子最灿烂、最真诚、最有韵味和最值得永远珍藏心底的。
我们学会了帮助别人。每到农忙时节,我们互帮互助,成群结队地帮忙着插秧打禾收谷子,有很多同学就到我家帮忙过,包括平常最腼腆的女生柳心巧。还记得,我和几个同学坚持帮助一个孤寡老爷爷挑水,劈柴,砌灶。至今,那位饱经风霜满脸皱纹的老爷爷露出的灿烂笑容,时时鼓励我们一路前行,爱人爱己。
快乐的时光是飞快的,一年的时间弹指而过。小学升初中,我们班考得很好,全乡考上省重点中学的三个学生中,我是其中一个,还有很多上了四中、六中、乡中。在他的培育,一群头发衣着邋遢的愣头青慢慢地飞出了大山。
临别,张杰老师写了一幅字画给我,画的是竹石,还题上了郑板桥的诗句: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转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字迹苍劲有力,笔笔见其精神,字字见其为人。字画蕴意深刻,寄托遥深——这是对我的期望,希望我克服困难,战胜险阻,登上山顶。这幅字画我珍藏了很久,每次看着它,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鞭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然而,最让我心痛的是这幅字画在一次搬家中不小心遗失了。
离开大山,我来到了城市。他教了两届后因为学校五年级、六年级被撤也重新回到了县城,恰好住在我就读的中学。
我再一次在他慈祥的目光中成长,在他的关怀下成长,每到周末基本上在他那打牙祭。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他和师母总是笑呵呵的。看到我取得的每一次进步,他乐开了花。
然而,我高三时,他又搬离了一中,去了我也不知道的地方。接着,我上大学;再接着,家里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我也就跟他失去了联系。
可是,每次碰到困难或者劫难想退缩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那刻骨铭心的往事。这使我在寒冷中感受了温暖,在黑夜中看到了光亮,在懦弱中激发了勇气,在跌倒中勇敢地爬起。
今年清明回家,我在外公那里意外获得他的联系方式。十多年没见了,他已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了,头发苍苍,可依然步履矫健,精神矍铄,目光炯炯。
“老师,您好吗?”我兴奋地问。
“哈哈,放心吧,我乐观着呢,还死不了。”就是这么熟悉的声音,把我拉回了那个童真的时代。时间改变的是他的容颜,却改不了他的精神。
当我正准备离开时,他说了一句:“张逊,你就是一个薛仁贵。加油,我等你好消息。”
我的眼睛酸酸的。我赶紧慌忙地逃离,我害怕他看到我的眼泪。
我没想到,一直以来,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关注那个曾经给他增添了不少麻烦的捣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