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也是旅中的事。我向来不愿意乘火车,一则因为晕车,一则因为在火车上很体味过几回落寞。就是有一种类似于“零余人”的感觉。我这样说,倒并不是想要挤在郁达夫塑造出来的"零余者"们的形象堆里。所谓"零余者",即"五四"时期一部分歧路彷徨的知识青年,他们是遭受社会挤压而无力把握自己命运的小人物,是被压迫被损害的弱者。“袋里无钱,心头多恨”、“生则于世无补,死则于世无损”。这样的自谓的“零余者”,偶尔看见一两个还可,但有这样“同感”的人多了,都挤进去,都来叹息被压迫被损害,却未免太多、太滥。鲁迅的小说《孤独者》中有这样一段文字:使人不耐的倒是他的有些来客,大抵是读过《沉沦》的罢,时常自命为“不幸的青年”或是“零余者”,螃蟹一般懒散而骄傲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面唉声叹气,一面皱着眉头吸烟。
即便如此,我想做“零余者”,却还未必有资格。但在火车上的那种深而真的落寞感觉确使我怕敢再坐。自然,这都是在好车里才有的。倘是去乘“绿皮车”,却少有这样景况。我先前说过的,我在火车上很遇到些让我感动的少女,便是在这样的“绿皮车”上。但我的中意于“绿皮车”,却不单单是因为她们,我自己知道,还有别样的原委在。
“绿皮车”上往往是拥挤的,喧杂的。特别是“春运”期间,挑着、背着各色箱袋的人们比肩接踵。这时候去看他(她)们的一张张脸面,是欣喜与焦灼、切迫与满足的集合之处。我愿意沉在这样的人们中间,却怕敢居于衣冠齐楚而神情悠漠的乘客之内。其实,说得直接一点,便是在他们中间有些“自惭形秽”了。
我们不论评价别人、观照自己,都要据了个“参照物”,也就是“相对而言”。所谓“参照物”,在物理学上来说,就是用来判断一个物体是否运动的另一个物体。一个物体,不论是运动还是静止,都是相对于某个参照物而言的。于是,高是相对于低而言,好是相对于坏而言,大是相对于小而言,如此等等……
但“参照”不单是个必然,我们还可以有选择。人常说的:人比人气死人,便是总以高于自己的人为参照。我的怕敢于乘好车,也就是因了四围高达的参照太多,于是“自惭形秽”。于是,要么“奋起直追”,要么一直落寞下去。人于落寞中是总难长久安住的,但“奋起直追”就更激化了竞争,于是“强者生存”,就又为着“物竞天择”作证。这样的竞争中,孔夫子所谓的“君子”就全不见。《论语•;颜渊》中有言:“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而我们在自己不能成功时,心底里竟会明明暗暗的希求别人的落魄,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所谓“前进”,于是世界上就纯乎都是“小人”了。为此,我曾经设想,人都不要拿他者做参照物,而单以自己为参照,怎样呢?也就是自己设立一个较长远的目标,观照先前,看自己目下有否进步。有便接励,否就奋斗,与旁人无干。但“走自己的路,任别人去说”却又漠视了一切参照,这样,自己最后或要迷失在虚空里。
为什么我们非要“参照物”呢?作为一个“社会人”,我们的判断事物,都需要靠参照体来进行。所有事物都不能孤立的存在,需要在各种联系的约束与解放中成型。因此,参照,往往会左右我们的好恶爱恨。看见了别人,也就知清了自己;知清了自己也就更能体会别人。倘只醉心于自己,往往也易于遇到所谓的“无欲望状态”:什么欲望也没有,似乎一切都和我不相干,所有举动都是多事,虽没有想到死,但也没有觉得生。而这就是是死亡的第一步。
深夜独坐,“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墙上的涂画,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理的稿纸,外面是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
所以,“参照”不单是我们的攀比,“参照物”不单是给我们用来攀比的他者,还是使我们观照自己、觉知自己,使我们“外化”的一切。我们各各的都在“参照”,彼此都是“参照物”。不断“参照”着的“参照物”们,便组成了一个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