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岳父陈侠公,于2017年11月16日离世,享年92岁。今年春节,我又去岳父家,只见大门微掩,院落凄凉,岳父的房间里,陈设依旧,只是不见了旧时之人,不觉一阵凄楚涌上心头,两行热泪沾湿襟袖。
1940年11月,抗大五分校在苏北盐城成立,当时岳父才15岁,前往报考,从此投身革命。岳父参加革命,并非为饥寒所迫,当兵吃粮,也非官逼民反,反抗压迫;他家是地主家庭,生活还算富足,他完全是激于民族大义,一腔报国热血,欲献身于伟大的抗日战争。抗大毕业后,被分配到黄克诚领导的新四军三师,搞青年工作。抗日战争胜利后,黄克诚率领新四军三师赴东北战场,岳父没有去,归建为苏北军区盐阜分区,任枪械修造所所长。这个枪械所建国后成为江淮动力机厂,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名驰江淮,我市后来所有的国有大中型重工业企业,都源于这个企业,岳父是这个企业的第一任厂长。国家对私改造时期,岳父调任我县工商局局长,那时叫工商科;六十年代任地区土产、畜产品公司经理;1980年任地区外贸局副局长。
岳父的家庭,虽是地主,却不是恶霸,家业并不是巧取豪夺得来的,而是全靠勤劳、节俭挣来的。他的父亲,并不是像电影、小说上的那些穿着皮袍、捧着水烟袋肥头大耳的老财,据说他终年穿一身破旧衣裳,腰间系一根草绳,在田间劳作。有一年发大水,从上游漂下来18只鸭子,那些鸭子都饿疯了,到他家院子里来觅食。以后他们家就用这18只鸭子生蛋,日积月累,挣下了一大片家业;我市有一个很大的公园叫盐渎公园,那个公园以前就是他家的土地。
日本占领盐城以后,抗日政权请我岳父的父亲出来做维持会长。一来说是因为我的岳父在做抗日工作,家庭可靠,其实是将我岳父当做人质;二来我岳父的家庭在乡里有人望,算是乡绅。岂料到1944年抗日战争即将胜利时,确翻脸将我岳父的父亲当作汉奸枪毙了。这其实是一件情杀。岳父年青时长得很帅,看那时的照片,可真要让现在那些当红小生相形见绌,又有文化,胸前口袋里插着一枝派克钢笔,很受青年姑娘们的青睐。我的岳母也是一个美女,又很有情调,当时在一个区里搞财经工作。区里有一个青年干部,追求我的岳母,岳母不同意,她看重了我的岳父。共产党领导的这场革命运动,波澜壮阔,波涛汹涌,难免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混进来很多恶棍;那个青年干部就是一个典型的恶棍。他抢去了我岳父送给岳母的钢笔,心怀仇恨,伺机报复。这样的人升得还快,后来当了区长,在开展锄奸活动时,将我岳父的父亲杀了。当时有很多领导同志为岳父的父亲作证、担保,但那时的基层干部杀人的权力很大,说一声就拉出去杀了,等到上级下来制止时,人早已被杀了。岳父的大哥,被同时绑赴刑场,跪在他父亲身旁,枪声一响,他吓得昏死过去。事前并不告诉他是“陪冲”,谁能经受得起这样惊心动魄的事情,当时他才20岁,以后几十年,他就很少讲话,见到干部就紧张。当时岳父听到这个消息,讲了几句“怪话”,也被关了起来。后来“汉奸家庭”虽得到甄反,但“地主家庭”却是改变不了的,到了抗战胜利之后,国共代表的两大阶级展开殊死搏斗,家庭出生泾渭分明,更成为一个突出的政治问题,岳父以后几十年都受家庭出身的连累。他当年很多战友以及下级,都当上了县处级干部,有的当上了地市级干部,但他从建国以来,一直是科级干部。1978年,准备让他到我市某县任副县长,因家庭出身没有通过;1980年提拔地区外贸局副局长时,地委一位当年与他在同一个党小组的副书记说:“这个同志早就该提拔了。但我们从未听到他对组织有过怨言。他对后辈最关心的就是“入党问题”,两个儿子,都是党员,三个女婿,别的条件他不论,也必须是党员。他很感到自豪的,是他“祖孙三代都是党员”。
岳父是很有人脉关系的,他的很多老上级、老战友,在上海、南京和我地的党政机关担任领导,但他没有利用过这些关系谋取私利。他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我市某县属集体企业当工人,后凭吃苦肯干当了车间主任,最终当了副厂长。这个工厂在八十年代,为外贸企业定点加工出口产品,县里的领导和这个工厂对我岳父都很巴结。有一次,岳父到这个厂里去看产品,他儿子见到他喊了他一声,陪同的县里、厂里领导都吃了一惊,说:“从来没有听他说过。”有一次,我市一个最大的商业零售企业――商业大厦的老总主动来找他,要将他的大儿子从工厂调到商业大厦任办公室主任,交换条件是将这个老总在外贸局的下属企业工作的女儿调到局机关。当时,还没有实行公务员考试任用制度,企业比机关福利更好,将企业人员调进机关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而我市的商业大厦要进去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要市领导写条子、打招呼,何况还是要将他的儿子调进去当办公室主任。但被他拒绝了。儿女都知道他,也不怨他。他的小儿子,七十年代到农村插队,回城后到一家浴室当工人,后凭自己的努力,考取了大学文凭,被饮服公司调到办公室。1986年岳父离休时,组织上问他还有什么事要组织解决,他说没有。我爱人叫他将小儿子调到外贸系统,以后报药费、拿工资等事情也方便。但他不肯。我爱人就自己去找外贸局领导,将他小儿子调到了外贸局下属的企业。他有一位关系很好的老战友,曾任我地地委财贸办副主任兼地区商业局局长,我曾在他手下工作十年,他也不知道我与我岳父的关系。我的妻弟结婚时,岳父叫我去请这位领导来赴宴,这位领导感到很奇怪,问我:“你和陈局长是什么关系?”知道以后连声说:“啊呀呀,这么多年,一点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个小秦。”这个小秦是我的连襟,在供销社系统工作,供销社也属财贸办领导,他比我灵活,到地委大院来办事时,就到这个领导的办公室来“汇报工作”。
岳父唯一一次利用人际关系,是为我调动工作。1990年,我市纪委向社会选调干部,我想去。他知道后说:“纪委这个单位好,对干部要求严格,在这里不会犯错误。”就去找了住在他家后面的一位市纪委离休的副书记。他给我提了4个要求:到纪委后,要少说话,多干事,不向组织提要求,不徇私舞弊。其实纪委也不是生活在阵空,受社会风气的影响,现在纪委的风气也不像以前了,干得好不如说得好,你不向组织提要求,组织就不会想到你,尤其是干部提拔,不向组织伸手要官,不找关系,不送礼行贿,就永远没你的份。但我仍然按他的要求做了,这样心安理得,拿起碗吃饭,伸直腿睡觉。
岳父承传了他家节俭的家风,从不铺张浪费。我和我爱人谈恋爱时,我父亲说:“她的父亲我认识,非常艰苦朴素。”这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平时过年、过节、过生日,都很简单。他的母亲活到差10天108岁,百岁生日时,只在家中办了两桌饭,直系亲戚来祝贺了一下。他过90岁生日时,也没有请亲戚、朋友。2012年他的长孙结婚,他立下三条规定:一、不上饭店。二、不放鞭炮。三、不送喜糖。他的大女儿七十年代工作后,还穿他手编的草鞋,被单位领导拿了往河里一扔说:“经理的姑娘还穿这东西。”他一辈子忙于工作,经常抽在“工作队”,搞“社教”,搞“分田到户”。……在家时间不多,因此没有多少时间教育儿女,但儿女都忠厚老实、勤劳节俭。很多人家在父母去世后,为了一点儿家产,争得一塌糊涂,甚至大打出手,对簿公堂。但岳父去世后,儿女个个谦让,谁也不肯多得一点。“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从儿女身上,可以看出岳父身教的影响。
《过客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