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下葬那天,下起了雨,我披麻戴孝跟在父亲后面,泥巴绞合着裤子,雨水和泪水渗透着从头顶直灌到脚底。好像这里每个人都成了颠沛流离的疯子,沉默中,我摘掉了那朵碎片样白色小花。
爷爷带着从土地中生根的魂魄永远地离开了。然而爷爷在这块土地上留下的生活场景以及从场景里漂浮出来的一些事物并不因他的离开而消失。它替我接近故乡的每一次都要痛苦、生动地演绎爷爷的过去。
1919年爷爷出生洪江古城(今黔城).相传是五溪蛮侗王杨雨思联款结营飞山寨,建立了长达数百年的杨氏土司政权,其后裔达500万的正是这个地方。爷爷的祖父是清朝大学士,曾祖父在五兄弟中排行第二是当地一名秀才(曾祖父为庠生)。按理说爷爷出身在这个书香门第,也该是文通古今,可爷爷却没有读过书。
民国战乱时期,曾祖父学生叛变,在“窨子屋”将曾祖父连刺数刀,导致曾祖父悲惨地离开了人世。他们抄了曾祖父的家,还烧了曾祖父的书。据村子年长老爷爷回忆,窨子屋第二层楼曾是曾祖父的书库,满满一层楼之厚的书在禾堂坪里燃烧了一整夜,火焰都染红了半边星空。当时爷爷年仅8岁。曾祖父去世后,裹着小脚的曾祖母选择了坚强,而且从未改变对音乐的热爱。(原来曾祖母拉得一手好胡琴)于是曾祖母每天扬着一把胡琴,拉扯着四个孩子,过着四处乞讨的日子。
四年后,曾祖母病故。饥饿和绝望不得不让这个残缺家庭纷纷选择其他活路。首先大爷爷投身于保长“福萝卜”家做了长工,大姑婆早就被迫给人家做了童养媳,这我在《百年葵花》中提到过,其次小姑婆被迫卖身到一家妓院做了妓女,爷爷在四兄妹中最小,被送到 “周叶青”地主家当了放牛娃。从此爷爷在这块没有色彩的土地上,被一群狠毒的庄稼人,像庄稼一样地种着、收获着。
爷爷说当放牛娃是没有一分工钱的,只是挣一口剩菜剩饭吃,就是过年过节,也只能吃些东家放坏的长毛的存货。一次爷爷到周公山放牛,牛不慎滑入山脚下的水田,牛身上被田埂上的老虎刺挂出几道明显血痕。回到家,周叶青见牛身上有伤,不分前因后果,顺手拿起荆条对爷爷一顿毒打,直到把瘦骨嶙峋的爷爷抽打成一个模糊的血衣人,之后还把爷爷关进柴房,饿饭3天。
直到1939年,国共两党矛盾日趋尖锐,蒋实施了“三抽一”,“五抽二”征兵政策,才结束了他长达16年的长工生涯。很多被抽中又不愿去的都以自残食指来抗拒从军,爷爷两兄弟也逃不过此劫难。这年大爷爷被抽走了,从此兄弟俩生生未见。
直到1946年,爷爷与奶奶“秀子”结了婚,爷爷才有了自己的家。奶奶是大户地主的女儿,原本嫁给大户人家当了儿媳,只是那年秀子前夫得疾病去了,次年奶奶一儿一女都先后夭折,仅剩秀子“苟活”于世上。后来就是爷爷娶了这个“苟活”着的女人。
解放初期,父亲,大姑和小姑在这个贫穷的家庭先后降生,爷爷积极响应“走合作化道路”的号召,还当上了村里带头人,率先在村里组织二十七户贫苦农民,成立了常年农业生产互助组,后又转为以按劳分红和入社土地分红相结合的初级农业合作社和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爷爷每晚都要在煤油灯下,记录、核实、整理那些大小帐薄,用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把算盘拨弄得如珠玉滚落。后来令爷爷没想到的是作为国家经济命脉的农业,因毛主席的一句口号,一下子变得异常脆弱,就像帝王时期没有尊严的臣子或妻妾,最终沦为工业发展的陪葬品。
接着三年自然灾害期,在这块荒凉的土地上,贫瘠已经清澈见底,除了饥荒和眼泪,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对这块巴掌大地方充满留恋和热爱,可以说就是这两片小土地、两个小村庄、两户小人家、两块小墓地构成了爷爷奶奶一辈子生存活动空间。他们一共生了十个孩子,然而真正活下来的仅剩三个,就是父亲、大姑和小姑。他们放映在这块土地上的记忆,就是依靠土地来养大这些娃娃,完成一种贫穷人简单的生活。
奶奶虽出生“贵族”,可她会编制草鞋和蓑衣,这让爷爷感到无比自豪,爷爷是庄稼人,庄稼人是很需要鞋的。自从奶奶嫁给爷爷后,爷爷脚上有了自己的鞋。在村庄里,不管谁提及奶奶,总是要把她和草鞋和蓑衣归在一起。因为奶奶生前一直活在能会手工编制草鞋和蓑衣的女人的尊严里。
父亲小时侯经常看奶奶打制草鞋,在一堆稻草上飞针走线,像变戏法样的描绘了天方地圆的乾坤,把视线游走在一撮一撮的草根上眼睛根本就不用看,一天下来一双双精致,粗麻的筋脉,稻草的纹理,密实粘着泥土和稻香的草鞋摆成一条长龙。
我对蓑衣的回忆是从爷爷身上开始的。可以说一个村庄,就是一件蓑衣的村庄。细心打量着这件和爷爷朝夕相处的蓑衣,它并不象爷爷脸上皱纹那样日渐深刻和粗大,显示岁月的沧桑,相反是越来越显光亮和精神,两根捆绑的绳子,也越发夺目。两根光滑的绳子,我想正是渗透了爷爷胸口上的气味,让一件极其原始简单的棕制物品,拥有了人性的光芒,圆滑,浸润。
奶奶一生的责任就是无休止的劳作和缝制,用勤劳征服贫穷的命运,把娃娃们拉扯大,让家境变得体面些,让爷爷活得有尊严些,而事实是,奶奶最后还是带着一半希望,一半破碎的心,缝制着她的最后一个日子离开了。
于是奶奶在我泪水的感触里,浓缩成了一位不再回头的女人。 屋外那些梧桐树疯狂地掉着叶子,叶子由黄色变成灰色,那些虫子叮咬的疤痕和鸟粪粘在一起。细碎的月光淡淡地撒在院墙上,这些逐渐干枯的枝条,多像是奶奶在岁月里留下了痕迹啊。
奶奶走后,爷爷所在生产队办起了公共食堂,两百多口人吃起了大锅饭。每顿口粮都是粥,说是粥,其实比稀饭还稀,一家十口人才分得四铁勺。爷爷工夫忙,经常赶不上晚饭,孩子们总是把家里弄得盆光碗净,壳瘦的爷爷只得孤坐在门槛上,把满腹饥辘和些许黄烟塞进那管老竹烟筒,但他却用几种粮食、几种野菜和几树野果,这些属于贫穷人家的物质,养大了父亲、大姑和小姑。
1976年父亲成了一名退伍军人,被分配到一家国营汽车修配厂。第二年父亲在新居里迎娶了母亲。婚后父亲和母亲也都半工半农,只有农忙时才回家忙上一些日子。唯有爷爷没有离开这块土地半步。
当改革开放的春风拂遍整个大地,所有的城市亮了,乡村醒了。丝丝光芒射进洪江这个村庄,射进村庄的每一个角落,照亮着爷爷每一个忙碌的日子。
二十四个节气里,爷爷有忙不完的农事,身体里总是有化不完的力气。春天爷爷像去年那样,披蓑戴笠,给牛套上绳子,拉着锋刃利犁,赶牛下田。秋天金黄黄的田野惊得娃娃们大呼小叫,粒粒饱满的穗条铺成一片金浪。闻着沾满太阳的、土地的、汗水的、稻花的味道,同这些像金色蘑菇高高堆起的草垛,我们在大地上疯长起来。
夏日晚风带着丝丝清凉,从池塘那边微微吹过来,尘土簌簌地落到我的脸上,我顺着长满爬山虎的高高的土墙,向有灯火的窨子屋走去。前面高高的土墙和一堆粪渣排在一起,几乎挡住了我的视线。9X2帝国网站管理系统月华从空中泻下投进房间里,把爷爷的月影深深的镌刻进墙。火塘的火很旺,木柴在火中发出吱吱响声,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只见爷爷坐在芦席上,烟袋上闪烁着明亮的火花,此时爷爷的神情该是喝酒之后幸福的表情了。
从老屋回去,要穿过一道长长的土墙,还要经过“乱葬岗”。
那道长长的土墙被淫雨冲出了一个缺口,这个缺口成了我向外看风景的一个最佳的视角。后来那个缺口成了我乡愁的一种疼痛。乱葬岗实际上是一片坟地,爷爷说是解放前专门葬埋夭折的小孩。小小的土坟,一疙瘩一疙瘩,零零落落,散淡无序,撒遍大野,他们的名字也被深深埋进泥土里,面对无涯的苍茫,满眼都是炊烟、稻香、鸡鸣和风雨洗涤。我打小就很害怕这个专埋小孩的“鬼”地方。那时是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何大人们要生那么多小孩,然后又要把他们埋掉…
黑森森的松柏林总要把我和爷爷吞掉,月光冰冷地落在我们的肩膀上,却总是找不到自己的影子。爷爷将我两只小腿紧紧地搭在他的腰间,爷爷的烟袋一晃一晃的,不停地在我的脚上磨蹭着,然后敞开嗓子唱着山歌或哼一段小调背我回家。每次我都要回头去看那块坟地,看那堵土墙在月光下溶化成了一条河流,还飘着许多银色明亮的影子。
阳光穿过密密树叶、透过屋瓦的缝隙,在老屋前洒下一片斑驳,突然头顶上飞过一只飞鸟,尖锐的鸟叫声在空气里硬生生的扯出一道透明的口子。真不知时间是否会从这个口子里泻下来?
如今爷爷弯曲的腰板伸得更前了,身子骨也不再硬朗,深陷的眼睛总是痴痴地盯着什么地方,看那些无数陌生的面孔,一闪而过,有时候爷爷干脆把眼睛眯成一道缝,好象是想在人群堆里寻个熟悉的身影,但他好像又找不出来了。村庄里很多像爷爷这样不知道节省点力气活的老人们都开始一个个离开,走进了被庄稼、人迹覆盖着的厚厚的泥土里。就连爷爷的两个老根,一个早已作古于黄土,一个现在正中风在医院里。
随后村庄的后生们随着外出的潮流,他们把希望的脚步奔向土地以外的城市,我的父母也不例外,从乡下搬迁到城市,只有爷爷独自住在乡下老屋。爷爷弯曲的脊骨镶嵌颓废的轮廓和青瓦灰墙、阁楼飞檐、杉木门窗的老屋,临风而立,谛听着荒蛮的鼾声,站在恐惧的重围中,如同星光站在无涯的黑夜里。
很多次父亲要把爷爷接回城里,可爷爷死活不肯。其实我理解爷爷。爷爷是离不开村庄的,离不开曾经驰骋着阳光的梦想、延伸他青春和情感的土地的。
一个村庄的苍茫,在爷爷收藏的所有旧事缓慢的时光里,光芒穿透着岁月,堆积的情感和苦难早已交织为铁与火喷射成一块生命的顽石。即使爷爷不回头也能翻出一些印象来,因为我不怀疑爷爷身上还有一些牵挂。
琴声,你听到了吗?
夜色如此暗淡,如水一样轻柔,又如血液一样凝滞。从柴房的瓦缝里漏下来,静静地洒在草堆上。爷爷开始蜷屈手指,轻轻抚摸着胡琴像是抚摸着开裂的伤口,顿时内心深处的孤独、屈辱、无助,都一古脑儿冲上了岸,他想起了革命前一家人虽贫苦但其乐融融的场景,而如今奶奶又走的太早,大爷爷一去无回,小姑婆去年也离开了人世……
一声声低沉、哀婉、缠绵、悱恻的琴声,从老屋里黝黑的发亮的木格子间传出。琴声荡气回肠,流淌在空气中,弥漫在夜色间,渺渺地、渺渺地似飘浮的一缕缕薄烟,直到暮色四合。我迷迷糊糊入睡了,琴声还在继续,像温婉的明月,落在我的枕上,我的梦里。
最后一次见到爷爷是在医院,病房里爷爷苍白脸上瞬间淌满了纵横的细流,这可是爷爷生平第一次泪流啊。这些年,爷爷倔强地背负着铁山般的信念生活着,用坚韧的步子真实地走过,如今他要离去了,那一刻,我看到爷爷心底如水的软柔,都化成了小溪潺流参合着我的泪水,交汇成了一条无岸的海和一条没有地平线的海岸。
房间里没有声响,只有时针,滴答、滴答,一声声响过我的心跳。 窗外的雨,不停地下着,好象在欲示着什么.不争气的眼眶还是锁不住翻涌的浪滔,将泪水从胸前的衣襟湿透到衣袖。爷爷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像是睡觉的样子,如此安详的面容,这可是放下一切重负才有的宁静啊!
当天爷爷的遗体被领回家,夕阳下,风如佛手,柔柔的摩挲路边的草木,没有声响;鸟儿慵倦的栖息在树上,伸出见尖尖小嘴巴梳理自己的羽毛,没有鸣唱。
爷爷走了,一个脊背驼弯、脸庞粗糙、模样卑屈、沾满草浆的爷爷走了,一个将耗尽的伤痛往心口、往心口结结实实地抱紧,抱紧属于自己生活的爷爷走了,一个浸泡在生活磨难里,尽情挥洒着汗味儿,勇敢活下去的爷爷走了。
爷爷走了,可他的琴声还在。那些远去的琴声,由远而近,仿佛又回到耳际,是爷爷刻意留给我的声音,是乡土的声音。这种声音又涩又冷,钻进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我记住了这些疼痛和音符。
后来得知,爷爷得的是胃癌晚期,病痛折磨着爷爷,晚年爷爷苦熬时日,工资几乎全部用来看病,却从未向组织提过任何要求。去世后,爷爷尚有五千七百元钱的医药费收据压在枕头底下,不让组织报销。当时,爷爷每月的退休工资仅有二百二十九元。多年来父亲一直珍藏着的那些关于爷爷的资料。资料再次被打开,爷爷的人生像谜底一样,慢慢露出洁白朴素的本色。
读懂爷爷,需要三十年。我花了三十年时间,去读爷爷。在这个庸俗的世界,其实我和爷爷一样的孤单、愤慨、无奈,但是却又无比骄傲。这时几只小鸟飞过来,叽叽喳喳地叫醒了我的记忆。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雨滴稀里哗啦地摔在玻璃上,汇成一股股流淌下来。远处有人在歌唱,空灵的歌声,穿越时空,带着泣不成声的弦音,断断续续,再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