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叫袁永珍,如果健在的话,今年应该是105岁了。母亲1985年去世,但当时我远在新疆,忙于学生高考,请不了假,没有能回家送老人家最后一程,已经内疚不已。后来听乡友们说,母亲为等我回家送终,久久落不了气时,我更悲痛欲绝。至今三十二年过去了,还时时为这件事纠结着,内疚着,自责着。
我母亲是个很平凡的人,但对我们子女来说却有永远抹不去的伟大的丰功伟绩。对乡亲们来说,也记忆犹新。回到故乡,只要提起我的母亲,只要是老年人,没有人不夸赞她的,说她心肠好,人贤惠大方、勤劳肯干,一生一世舍得帮助别人。就是年轻人,有的没有见过我的母亲,也会说出我母亲的许多优秀事迹来,当然,他们都是听左邻右舍的老辈人摆谈后记住的。
母亲1912年出生在清江场口的黄荆山老屋基,六岁时,由于四川军阀年年混战,社会动乱,民不聊生。外公虽然是个厨子,也无食果腹,全家人吃了上顿无下顿,没有办法,只好含泪把我母亲五斗米送给了一家远亲作童养媳。这家人姓李,家住檬梓桥小河边,我母亲叫她大姨嬢。丈夫和大儿子一年前到泸州做生意船翻人亡,留下了六十挑田土和一座青砖瓦房,是一户殷实人家。外公为了安慰极不情愿离开爹娘的母亲,一路上把这家人夸得非常好,有吃有穿有书读。到了李家一看,所谓的丈夫才一岁半,大姨嬢四十岁左右,人瘦,满脸的横肉,当地人叫她六轮炮,骂她对人凶恶残忍,蛮横不讲理。
母亲进了李家,犹如进了虎狼窝,阎王殿,她没有把我母亲当童养媳,当成了童工,当成了牛马,当成了榨取血汗的机器人。外公前脚一走,六轮炮马上就给母亲分配了活路。一是带孩子,就是那个一岁半的男人,不能冷着了,不能热着了,不能饿着了。只要小孩一哭,不问青红皂白,抡起巴掌就是一顿毒打,骂我母亲不会伺候男人,长大了肯定是个丧门星。二是绩麻线,麻线是夏布的基本原料,是荣昌的一大特产,很多人靠它发了财致了富。可对我母亲来说,那简直就是一根根毒鞭,一根根要命线。只要小孩一睡了,就叫我母亲绩麻线,定质定额,完不成就不让吃饭睡觉。
六岁的母亲,身体本身就很廋弱,干着大人都无法承受的活路,整整被折磨了两年啊。夏天被蚊虫叮咬,不敢拍打;冬天手脚被冻麻木了,不敢歇息;有时饿得头昏目眩,也不敢喝水吃药。有一次,母亲又要带小孩又要绩麻线,那小孩伸手乱抓,把麻线抓乱了,无法挽成麻团了。那女人冲过去对我母亲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把我母亲打得浑身是伤,奄奄一息,整整三天不能动惮。幸亏一个邻居到青杠滩赶场,看见了我外公,对他说,袁厨子,你赶快去救你二妹呀,去晚了她恐怕要被打死了。我外公问明了缘由,丢下活路便跑去了小河边,看见我母亲那个模样,抱头大哭,背着我母亲就走,那恶女人追上来不让走,我外公气愤填膺,扬起一脚把恶女人踢进了冬水田里,她挣扎了好半天才爬起来,再不敢去找我外公的麻烦了。
母亲这两年受的伤害,到老了也刻骨铭心。犹如一块快好的伤疤被人揭不得,一旦揭开那是何等的痛呀!
记得我读小学二年级时,老师要我交一块五角钱的学杂费,我一个小孩哪里来钱呀,父亲在遥远的地方当伐木工人,母亲起早贪黑到七八里路外的地方修水库。母亲晚上回来时,我对母亲说了交学费一事,母亲笑笑说:学费应该交,原来读书还要几石谷子呢,钱不多,你应该好好学习。话是这样说了,就是没有把钱给我。又过了几天,老师又催我了,我觉得很没有面子,待母亲晚上回来,我对母亲一边诉苦一边发起了脾气。说邻居某某的妈妈绩麻线,几晚上就把学费交齐了。
当时母亲听到绩麻线三个字时,愣了好一阵,才苦笑着说:好,绩麻线,我绩麻线,你去睡吧,别看我干活路啊!
我睡了,母亲没有睡,她真的把房子周围的苎麻割下来打成了麻块,一夜又一夜,到了第七天早晨,母亲吧一块六角钱交给我,说:去把学费交了,剩下的一角钱买一支铅笔,一个本子,娘有话要对你讲。
我交了学费,买了铅笔本子,可母亲一直没有找我说话。有一天大舅来看我们,我把这事讲了。大舅听了,指着我顿足骂道:伯祥(我读小学时的名字)呀,你这个不孝之子,你在揭你母亲的伤疤,你在挖你母亲的心呀!
我被大舅骂得云里雾里的,不知所措。他又缓下语气,对我说:你坐下吧,听我慢慢说,也许你不晓得你母亲的童年。于是大舅就把母亲小时候的苦难经历讲了一篇。我早听得泪流满面,听完后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我真的不孝,真的不该逼母亲去揭这块尚未痊愈的伤疤。这七天时间里,母亲不知道下了多大的决心,付出了多大的毅力才敢面对这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大舅说,母亲被外公救回来后,几年不敢看麻线,不愿听绩麻线三个字。可为了我们儿女,母亲却忍受那么大的痛苦,忍受了那么多的折磨。现在想起来,我的心还在隐隐作痛。
母爱是世界上最无私的爱,是最崇高最伟大的爱,是刻骨铭心的爱。如今我也是一个儿孙满堂的老人,已经领略和领悟了做父母的艰辛。但我一想起生我养我的母亲来,心头总觉得梗着一块石头,心酸难受。内疚的心理可能会伴随我终生。特别是母亲让我买的笔和本子,要对我说什么,要我写什么,成了我永久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