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幺爷
父母在堂不珍惜,老母之心盼凄凄。千里相隔,无草新坟遥望儿。惆怅难禁,一堆黄土慈母心。
幺爷,您能听见我喊你么?幺爷,好想您能答应我一声,好想再抱住您撒个娇。幺爷,您知道您的幺儿有多想您么?
我管母亲不叫娘,叫幺爷,其实母亲排行第一,但父亲排行最小,哥哥姐姐们从小跟着堂哥堂姐们一样叫娘做幺爷叫顺了口;但奇怪的很,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叫父亲仍然是叫爸爸。我在家里排行最小,因此幺爷就叫我幺儿。哥哥姐姐们都不欺负我,按照老家的说法,叫做“老幺老幺,不敢打也不敢捞”。(捞:土话,类似于打的意思。)四姐也一直说幺爷偏心,对我特别好,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娘疼幺崽”。幺爷最疼我,我也疼幺爷,幺爷与乡里亲邻一直说我很孝顺,但是我知道我没有他们说的那样孝顺,就像幺爷说的一样“我越长大越翘变,越来越不听话”,也就是说我越小的时候可能会越懂事。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我都不会一个人吃掉,会留着与幺爷一起吃;读书后幺爷就一直不断地生病,我会将好吃的都留给幺爷吃。当然,我也记得小时候,我不听话或者调皮,幺爷要是很生气了,就会拧住我的耳朵(怕我跑了)拿竹条打我,一边打我一边哭骂,恨我不听话不挣器(成器),我也会一边哭一边向幺爷赔礼做保证。这样的次数不多,也可能是我长大了也懂事了吧。记得有一年回家,天气很冷;本来我与爱人一起睡在幺爷旁边的一张床上,但睡了一个晚上,我与爱人的脚都很冷。想起小时候天气冷,幺爷用身子帮我暖脚;从第二个晚上开始,我打了热水给幺爷泡脚,晚上我就与幺爷一起睡,一人睡一头,我将幺爷的双脚放在我的胸口,用秋衣包住,幺爷睡得很舒服,抱着幺爷的脚,我也睡得很踏实。幺爷第二天起来逢人就夸我懂得怜惜她。后来再回家,我专门买了泡脚粉给幺爷,但我走了之后幺爷却再也没有用过。
由于家在农村,兄弟姐妹多,父亲在外面工作,哥哥姐姐在读书,家里的农活都是幺爷做(还有舅舅们帮忙),幺爷是做农活的一把好手,插秧、割谷、打麻、种菜,样样都很厉害,但幺爷毕竟是一个女人,父亲常年不在家,所有的农活全部压在幺爷一个人身上,幺爷的身体就是这样常年累月累垮的。幺爷没读过书,不认识字,但幺爷认为读书才有出路,幺爷经常教导我们:人穷志不能穷,要人穷志硬、要挣器(成器)。幺爷也经常会给我讲一些古老流传下来的神奇鬼怪故事,大多数是关于为人处世要遵守的情义、忠信、孝悌、和善、姻缘,什么“董永卖身葬父”“二郎神劈山救母”“行春风、得夏雨”、“张公百忍得金人”、“许仙与白娘子”、“田螺姑娘”、“桐树为什么可以榨出桐油”,这些故事都让我印象非常深刻。幺爷一个人在家里务农,却不会要儿女们缀学帮忙,哪怕自己再苦再累。幺爷要我们好好读书,不希望我们在家里种田。我还记得有一年夏天幺爷给稻谷打农药时天热差点中暑晕倒在田里,是舅舅背回来的(舅舅家的田与我家的挨在一起),幺爷的身体也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熬坏的。
父亲去世后,幺爷去大姐家住了一阵子,不习惯,也不愿意麻烦大姐,执意一个人住在乡下。幺爷一辈子都不愿意麻烦别人,哪怕是自己的儿女。幺爷经常跟我们说:“人不求人一般高”。幺爷的人缘好,与隔壁左右的关系也很好,幺爷经常教导我们:远亲不如近邻、要与人为善;这些都让我深深受益:我在城里买了房子,隔壁大哥大嫂是爱人的老乡,人都很好,与我们关系也很好,我们各有一套对方家里的钥匙,有什么好吃的也是拿来拿去,没饭吃的时候我经常去隔壁家蹭饭,外出的时候也经常是隔壁家帮我们看门,每年岳母来我家隔壁大嫂都会送一二件衣服(隔壁大哥大嫂是开店买女人衣服的)、爱人的不少衣服也是隔壁大嫂送的,今年在爱人家过完年回来又是隔壁家请我们在他们家里吃第一餐晚饭,这些情形在现在的社会已经是非常罕见了。幺爷与邻居们关系好,邻居们也愿意帮幺爷做些事情,愿意与幺爷说话聊天,幺爷才不至于太寂寞。幺爷心灵手巧,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是自己做饭洗衣,并且常年累月地手工做布鞋(幺爷这一生做了多少鞋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小时候我做作业的时候如果幺爷事做完了就会在我旁边做鞋。),用一双双布鞋与乡亲们换柴、木炭、米、鸡蛋什么的生活用品。幺爷一个人住在乡下,姐姐们经常会回去看看,特别是大姐,会定期回去给幺爷洗被子被单。家里几个舅舅与姨娘,也经常会去看他们的大姐。特别是幺姨娘,与幺爷的感情最深,基本上每天都会从菜园里扯一把菜或者拿点什么别的东西去看幺爷。幺爷经常对我们说,要我们报答舅舅(姨娘)的恩情,不是几个舅舅(姨娘)帮忙,我们家的日子会过得更苦更艰难;而我每次回家,也都会给每个舅舅(姨娘)都拿点钱。(其实这点钱是远远不够的,也只能是意思一下而已。)
成家后,爱人与我至少每年都回去与幺爷住一个星期左右。除了第一次回去刚好是过年,我们与幺爷一起在大姐家过年;后来几次,幺爷不愿去大姐家里,我们就回去乡下与幺爷一起住。幺爷与爱人有缘分,见面虽然不多,但很有母女情分。幺爷老了之后有一段时间我与爱人闹矛盾,幺爷还专门托梦叫我不要辜负了爱人,在梦中,幺爷像小时候一样拿竹条要打我。爱人虽然不是我们那里的,但我的家乡话她一下子就差不多听得懂,平常也经常会与幺爷通电话,真的是把婆婆当成了自己的娘。与爱人回家之前,我没怎么给幺爷钱,最多的一次给了将近五千块,但加起可能都不到一万块。爱人跟了我,无论是初次见面,还是买房、结婚,都没要幺爷一分钱,反而每次回去都会拿四五千块钱给幺爷。每次回乡下都是爱人主厨,洗菜、做饭、扫地、洗衣服,什么事都做,我打下手,幺爷反倒没什么事做了。幺爷与亲戚都说爱人做的饭好吃,亲戚们也都称赞爱人人不错,每当这个时候幺爷就笑得合不拢嘴。爱人与我整天围绕在幺爷身边,说东说西的,幺爷可高兴了,走的时候都不舍得我们走。为我们在乡下与幺爷一起住,大嫂的妈妈还表扬我们,说我们是兄弟当中最孝顺的,可是这样的孝顺却是一只手都数不满。
幺爷走之前的那一年,我与幺爷形成了默契,基本上每天上班走过小区去坐公司的班车的时候,就是我给幺爷打电话的时候。打电话也没什么事,说来说去就是“要去上班了、什么时候起来的、昨天晚上睡得好吗、今天吃些什么、要不要买点肉鱼、天气怎么样、多穿点衣服、家里情况如何、我们都挺好的、不要操心”之类;幺爷身体好的时候就与我多说两句,不好的时候就说一两句话,但这一小段时间却是我每天最开心的时候。
世上苦无救母药,灵前儿女哭断肠。
横批:痛失慈母。
时间回到2008年6月1日,早晨七点多钟我就醒了,喝了一碗粥,感觉有点困,又迷迷糊糊地爬上了床,一下子睡到了十点多,起来坐了一会儿,大嫂打过来电话,说姐夫哥打电话给他们说妈生病了很厉害。挂了电话,我马上打电话给姐夫哥问是怎么回事【我查了电话记录:10点48分】,姐夫哥说妈病得很厉害,叫我们赶快回去;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茫然挂断电话。几分钟之后,我才告诉爱人,说妈病了,我们要马上回去,爱人就叫我再打一个电话给姐夫哥,问情况究竟怎么样;我就于10点53分再打过去,姐夫哥接的电话,说妈已经走了。拿着话筒,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心中的痛,无法形容,泪水顺着眼角潸然而下,话筒从手中跌落,我放声大哭,爱人听到后,也过来和我一起哭。后来还是岳母叫我们不要哭了,赶紧收拾东西,去买票,准备回家。我去代售点买火车票,大哥大嫂也和我们一起回去,大舅也从外地赶到火车站跟我们一起回家。在火车站接到大舅,见舅如见娘,舅甥眼泪流。千里奔丧,一路呜咽,我还幻想着幺爷还能坚持着等着见我最后一面。到了老家,已是凌晨三四点,幺爷一个人穿着整整齐齐而又厚厚的衣服,孤零零地躺在塑料冰棺里,任我如何哭如何喊,幺爷的双眼紧闭,再也不答应我一声。这一刻,我终于确认幺爷走了,我再也没得幺爷了,我与我的哥哥姐姐们都彻底地变成了孤儿了。幺爷从冰棺里转移到灵柩的时候,我抓住幺爷冰冷的手,我将幺爷的手放在我的脸上,我想给幺爷一点温暖,泪水打湿了幺爷的手;我叫幺爷,但幺爷却始终都没有睁开眼睛再看我一眼;我抱着幺爷,幺爷也不会动一下。幺爷抛下了她一堆的儿孙,抛弃了她最心痛的幺儿,永远地离开了。幺爷,您怎么舍得您的这么多的儿孙?幺爷,您怎么舍得您的幺儿?
后来四姐告诉我,她在幺爷走的前一天给幺爷洗了一个澡,四姐说幺爷对她说她好想我。我知道:幺爷最挂念我,幺爷还没看到我的崽,她舍不得走,她还有话要跟我说,她还想见她的幺儿一面,她走得不甘心。幺爷年纪大了,一身的病痛煎熬,老盼望我这个幺儿早点结婚早点生个崽,她也好走得了无牵挂。知道幺爷有这个想法,我就一直拖着不愿意生崽,我天真地想着,我一天不生崽,幺爷一天没看到我的崽,幺爷就一天不会老,就这样让幺爷有个念想幺爷就会一直活下去,但我忘记了幺爷的身体撑不住了,病痛发作的时候,幺爷是白天等不到天黑,天黑等不到天亮。幺爷到最后也没有看到我的崽。我终于知道:其实我才是最不孝顺的。幺爷走了,带着遗憾,带着对我的牵挂,也带着儿女们对她无穷的哀思。写到这里,悔恨的泪水不停地流下来,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一定会早点结婚、早点生崽。幺爷,您知不知道,我现在已经有了崽了,我想您老人家,我的崽都知道想您,今年我会带崽回去给您看看、给您磕头。
与幺爷诀别五年多了,直到现在,看到上了年纪的白发苍苍的阿婆,我就会想起幺爷;我就在想,这是别人的娘,就在想我的幺爷在哪里?我将幺爷和我们一起照的一张照片放在客厅中的玻璃酒柜里,想的时候就在外面看着幺爷的照片,出差回来了就对幺爷说一句:幺爷,我回来了。有的时候我好像有一种感觉:幺爷就在我身边看着我,有时好像也听见幺爷轻轻地叫我一声“幺儿”!可是我知道:幺爷没得了,幺儿这个称呼跟着幺爷一起永远地从我的世界上消失了,谁还能再叫我一声幺儿呢?想起以前每次回到老家,下了车,我就急急地往家里跑,同时高声地叫“幺爷,幺爷,我回来了。”幺爷就会慈祥地看着我,说一句“哎呀,我的幺儿回来了。”我会将东西放在地上,抱住我的幺爷,说一句:“幺爷,我想您老人家。”
儿想娘,哭一场。回老家去幺爷的坟前,我都会哭一场,再与幺爷说说话:幺爷,您可知道:您的幺儿有多么的想您?我常常想,在幺爷的来世我能与她再相聚。女儿2岁了,我将所有幺爷的电子照片做成电脑屏幕自动切换,女儿看得多了,经常会叫奶奶。在家里一问她,奶奶在哪里?她就会指玻璃酒柜中幺爷的照片;不肯好好吃饭的时候,问她要不要看看奶奶,她就会要;边看幺爷的照片就会乖乖地吃饭。女儿会唱的第一首歌就是《世上只有妈妈好》,是我教的;经常是女儿骑在我的肩上,与我一起唱,有的时候想起我苦命的幺爷,眼泪就禁不住往下流。我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真的有来世,我不愿再做幺爷的幺儿。幺爷太苦了,幺爷一生为了几个儿女,受尽了苦受尽了累,将几个儿女培养成人;到年老,一直受着病痛无穷的折磨,却没有享到儿女们的福,特别是没有享到我的福。如果用钱能买幺爷活下去,我宁愿将房子买掉哪怕是再举债百万;如果用时间能换幺爷活下去,我宁愿少活二十年。幺爷太苦了,如果真的有报应,我祈求幺爷来世做我的女儿。我用对女儿的爱来回报幺爷对我的恩情。也许只有对女儿的爱,才能相当于幺爷对我那报答不尽、也无法报答的爱。我将幺爷的照片设为手机屏幕,只要一看手机就会看到幺爷,我的心里也会暖暖的,只有这样,我才觉得幺爷并没有离我而去,就好像我在外地而幺爷在老家一直在等着我回去。我只求幺爷多给我托些梦,在梦中与幺爷说说话;但我却经常会在梦中却又清醒地知道幺爷离去以至于从梦中哭醒。诚如人生有八苦,爱别离,八苦之一;每个人从生下来就不停地“爱别离”:与自己所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不断别离的过程,暂时的别离也好,永远的离别也罢,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而我与幺爷的别离,不是暂时的分开,而是永远的离别,阴阳相隔,这是我的宿命。正如每个人都逃离不开的宿命,荣华富贵也好、一贫如洗也罢,概莫能免。我终于明白:幺爷是唯一的。
今年春节又在爱人家过年,按照这边的习俗,大年初二回娘家,爱人一家都去外婆家吃午饭。外婆有七个儿女,子子孙孙一起三四十人,好不热闹。外婆与舅舅们正在洗菜,突然听到外婆叫一声小弟,快六十岁的大舅唉地应了一声。我一下子就愣住了,当地的父母叫儿子都是叫小弟,哪怕大舅快六十岁了,也还是外婆口中的小弟。我想起了幺爷叫我幺儿的情景,从我记事起直到我读书、工作、成家,不也一直这么叫么?站在外婆家的客厅,仿佛之间,又听到了幺爷轻轻地叫了一声:幺儿。
二零一四年四月十六日于湛江赤坎 想念幺爷 深夜不寐 作此文以寄哀思
后记:
写这篇文章,我是写一阵、哭一阵、想一阵。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爱日以承欢,莫待丁兰刻木祀;椎牛而祭墓,不如鸡豚逮亲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