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多忙,我都要到菜园转转。生菜更青了,青菜更大了,芫荽的味道更浓了,胡萝卜的缨子更长了。
我有时候说:我上菜园去了。
也有时候说:我下菜园去了。
菜是不计较我怎么说的,它们不想你说“上菜园”时是不是怀着敬意,说“下菜园”是不是轻视自己。它们没有人复杂。它们总是笑盈盈地迎你,如果是雨天,它们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就是在雨天里,我发现,落在菜上的雨,是不一样的。
比如夏天,下暴雨的时候,老远就能听到叭叭叭叭的响声;而秋天的雨,多是细细绵绵,像朱自清描写的春雨,“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仔细听的话,像蚕在吃桑叶,像小儿女窃窃私语,嚓嚓嚓嚓的。
就是同一场雨,落在不同的菜上,声音也是不一样的。比如落在青菜上,在宽大的叶子上弹起,像跳蹦迪似的,扑扑地响;落在芫荽上,即擦着细叶落下去,像穿过筛眼似的,簌簌的。落在蚕豆地里,豌豆地里,声音都被吸入,传到地下去了。
雨是多情的,对不同的菜说着不一样的语。也是有性格的,不同的时候,对同样的菜,说的话也可能不同。
雨落在菜上的姿态也是不一样的。有时像跳水运动员似的,直直地落下;有时像仙女似的,轻飘飘地降临。它在青菜叶子上跳动,在蒜叶上憩息,在生菜上,像是急行军,所到之处,生菜全部扒下,背面朝上,白亮亮的。
我还喜欢看蔬菜的样子。
蒜叶是对生的,一般只有七片。上面发了新叶,下面的就塌下去,渐渐黄枯腐烂。据说大蒜开花,粉红色的,间杂白色,种子呢,黑色的。可我只知道叶子可以掐吃,蒜苗可以一根一根拔起,蒜头可以腌吃,或作佐料。我对它们了解并不多。
再说生菜。这种菜,我小时就种过,叶子剥着长着,可以剥无数次,最后剩下高高的秆子。那时都用大灶煮饭,先把水烧开,把生菜焯下,撒几粒盐,就是一样菜;之后倒米下锅,饭煮出来,软和和的,绿绿的,有种菜香。有时切碎,拌点碎米,一清二白,小鹅最喜欢吃。现在时常,加了蒜籽炒吃,脆嫩爽口,微微的甜。汉堡包、鸡肉卷、鸡蛋灌饼里,也会夹几片,生吃,身价随之走高。(好文章阅读 )
刘亮程说,落在人一生中的雪你不可能都知道。我想,落在菜一生中的雨,同样不可能完全为人所知。它们以小小的柔弱的身体,在小小的园子里生存,久旱不雨,或者淫雨霏霏,或者倾盆大雨,对它们来说,都是灾难。
但是,你在园子里,听不到它们发火,甚至一声叹息。事实上,随便什么时候,园子里都是很安静的。否则,你听不见蜜蜂在菊花脑上飞舞的声音,听不到青菜吸水和发棵的声音,听不到风摇动树叶的声间,撞在院墙上的声音。
刘亮程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里,夹有一枚书签,题为“万物有灵”。莫言也认为,动物植物都会说话,都有感情。对此,我深信不疑。
或许是几方院墙,为菜们孵化出了风烟俱净的宁静;如陶潜用“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王维用“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的语言,给自己围个院子。他们的心态与年龄是相适应的。年少轻狂,立志九天揽月,或五洋捉鳖,都可以理解;然而,当年齿渐增,经过的事早已随风而去,遇到的人多已杳无音信,你是不是应当窥谷忘返,望峰息心?
我突然想起母亲教过的儿歌:
小辣椒,真漂亮,穿红戴绿俏模样;胡萝卜,地下长,摸一摸,硬邦邦;小黄瓜,开黄花,细长藤儿到处爬;四月青,爱时装,天天穿着绿衣裳……
母亲可是种菜的行家,可惜四十年前就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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