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妈妈死了。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刚下班走在街上,天还要晚些才暗下来,路灯却已经亮了。
电话是爸爸打来的,他问了下,是心梗,死亡时间在一个小时前,他说自己明天就买票回去,然后挂断了电话。他发现自己身上的气力突然被抽空。
这让他想起在18岁那年,当他还在农村老家的时候。那天天没亮家里遭了贼,他从床上起来,看见三四个贼正跑着,便起身往外追。追到已经收获完的田地时,几个贼回身反打,把他丢进旁边的一口旱井里。那会其他人都没醒过来,他尝试着大声呼喊,也无人应答,在一片寒冷中他待了大概有两三小时。那是只属于他的两三小时,因为自那以后,其他人都不会当着他的面提起这件事,仿佛其中包含着某种屈辱。
但是,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自己也不曾对其他人说过这件事,以及其他的很多事情。仿佛他把很多事情都一起放进那口冰冷阴暗的井里了。
这或许不完全是种矫情。诚然每个人都曾经遇到过或多或少的倒霉事,比之被扔进井里糟糕的事简直不胜枚举。他渐渐发现,其他人引以为常的事情,像成家立业之类的事,自始至终没出现在过他的世界里。更早的时候是有的,关于伴侣,家庭,或者事业的幻想。家里人催过,身边的朋友也关心过,毕竟正道直行才是幸福本源,离经叛道者就算再人畜无害,都仿佛有一股霉味,让身边的人心生不爽。
说到底,他跟妈妈的关系是在什么时候变化的,他实在想象不来,究竟什么是母子关系呢。他想起某个夏天的夜晚,夜色如最深的墨,四处是虫鸣,燥热季节的夜晚吹来凉爽的风。那个时候,妈妈会给他煮一包泡面,有时候加个鸡蛋,有时候不加。妈妈煮面的时候,他在旁边站着看,垫着脚看锅里冒热气的汤面,要求妈妈搅拌蛋液的时候要打的均匀点。
那是他心中柔情的回忆,时间在这段回忆里似乎特别有耐心,迈着缓慢而轻的步伐。而不愉快的经历像是摔在地上的茶壶,碎片、茶叶和茶水四下飞溅,伴随着没有逻辑的尖锐的争吵。施暴者是爸爸,受害者是妈妈,有时候也包括他自己。那一次热战也发生在夜晚,他拦在妈妈前面,爸爸拿着啤酒瓶几次要砸,但是最终没砸下来。他当时在意的当然是有没有砸下来,后面他开始在意,有时候爸爸喝醉了,有时候没喝醉。
其实理性点想想,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这个道理很容易理解,一个家庭不是只有幸福的跟不幸的两种性质,但他的心没办法这样吸纳这些回忆。这种痛苦状态的终结,是他掉下那口井后,偶然发现的。他发现,对于这些无法拿捏的东西,可以统统倒进那口井里,在那里,没有任何人会来质疑,打扰,除了寒冷也没有东西可以伤害他。
如果你让他自己来评价,客观地评价。他或许会给井一个公正的评价。那是他的某种幸运,在遇到它之前,一切疼痛的回忆像是夏天树林里的蚊虫一样,像是一个人走在大马路上暴雨突降,眼睛都睁不开。在遇到它之后,这些东西都可以较平静地应对,只要一一投入那口井里即可。
他要是这么想,我是赞同的。一个人遇到不好的事情,能够自圆其说,不去为了应付社会上其他人的偏见,去涉足自己并没有准备的领域,等等,都是好的。
但我也会想,如果争吵过后,能够道歉;如果没有酒精;如果那天,当他蜷缩在井里那微弱的呼喊能被听到。那么他将失去井这个意象,作为流动的水参加那些或清或浊的水流,或许能收获不同的篇章。至少,在他失去妈妈的这个夜晚,能够有更多,除了那碗泡面的温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