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学生一块儿分析《马说》,当我端端正正地将“怀才不遇”四个字写在黑板上时,忽然难过得无法再进行下去,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张林老师。
几天前,我和书真上街买菜,张老师和一大伙人闲聊。看见我们,从人缝中趔趄地冒出来,问:“你们干什么呢?”
“买了袋醋,想起宿舍没瓶子,正打算去吴医生家要个葡萄糖瓶。”我一边抖着醋袋一边说。
“我——去给你要。”说着张老师就走了。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大一步小一步的样子就知道他喝多了,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说不定他醉里糊涂地碰到那个人又去操办另一庄事了。
上完课,走进办公室,桌子正中放着一个玻璃瓶,同事告诉我:“这是张老师给你的。”
两天前,张老师又醉了,好不容易找到了办公室的门,趴在门框上问:“82班班主任是谁啊?”
“不清楚。”我说。
“你——看——你。笑话老师了吧!”
“真不知道。”
“小李,82班的班主任是谁?”张老师转而问刚进门的书真。
“志伟!张老师找她干嘛?”
“我喝醉了,不能上课,向主任申请申请。”
“申请什么,别来了呗!”
“你——看——你。笑话老师了吧!”
说着就东倒西歪地走了。
记得上学期期末的教师大会。我们都坐好开会了。“噹”的一声后门被推开了,所有的老师都扭过头,只见张老师趔趄着走进来,大概是刚撒完尿吧,裤子还没系好,前面的拉链敞开着,甚至都露出了……女老师全都低着头,男老师们开始窃窃地笑,进而嘈嘈地说。张老师则找了个座位坐下来,迷迷糊糊地说:“你——看——你们。笑话我了吧!”
去年秋天,我和书真回家,路上碰到张老师。黑红的脸膛,东倒西歪地走着,向我们摆了摆手,说:“我去给岳父收场了。我干完了喝,我喝完了干。”然后干干脆脆地走了。
在我的记忆中,张老师很少不醉。
有一次他没有喝酒,找来斧子,钉子和一块儿红地毯,说要修理修理办公室的门,门槛和门之间的缝隙太大了,冬天吹得腿凉。还有一次,他没醉,指着中国地图对我们说:“以前中国是一片桑叶,日本是一条蚕,所以日本侵略中国;后来中国是一只公鸡,日本还是一条蚕,所以日本战败了。”
有一次他没喝酒,拿起我的自考书说:“我的长篇小说《没有冬天的海岛》结稿了。我拿着稿子去作协,人家说梅洁和铁凝正好不在,现在就等他俩了。”还有一次他没醉,告我忙的时候怎么带小孩:“把她放在洗衣机里。电源断开了,开关够不着,洗衣机里面没楞没角,又是塑料货,出不来摔不着,我以前就这么带我们家的孩子。”
有一次他没喝酒,对我们说:“在我们家我说了算。有一次老婆买了黑背心,我问她为什么不买粉红色的?明知道我不爱黑色的还买。我就把她的黑背心撕下来剪碎了。”还有一次他没醉,坐在办公室脱了鞋抱着忠诚馍馍的脚丫子哭。他的妻子站在旁边对我们说:“昨天晚上喝醉了酒找茬,让我用火铲子拍的。”张老师则一边哭,一边可怜兮兮地说:“以后别打我的孩孩。”(据说有个地方是把脚叫做孩孩的。)
如果时间往前推移,我可以记起张老师的许多事。
我刚上初中的时候,张老师已经在这所学校里教书了。那是一节劳动技术课。我们静静地同时又很好奇地等着从未见过的劳技老师,那时正值七月份,教室的前后门都敞开着,凉风习习,突然间,后门走进了一位老师,一边轻快地迈着步子,一面高吼着“劳——动——创造了——人类”,话音未了,他也走上了讲台。在黑板上写下了这句话。方方正正的隶书,成平行姿势向右倾斜,秀气中透出刚健。很多年了,这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同时又是最潇洒的开课方式。
初二那年,张老师教我们地理。他从来都不拿教科书。甩着胳膊上讲台,在黑板上画下要讲的地图,转过头重复那句堂堂课都要重复的话:“地图就是一切。地理课本不过是给那些看不懂地图的人准备的说明书。”然后才开始上课。他对我们说:“不是老师吹,你们蒙住我的眼睛,在地球仪上任意指个地方,只要我用手摸一摸就知道是哪儿。”有好事的学生真地找来黑布,蒙住了张老师的眼睛,我们一大群人围着他,张老师真有这本领,一次都没有说错。
有一次上课,两个男生玩耍被老师发现,每个学生脸上都被扇了一个耳光。然后张老师对那两个学生说:“这次知道什么是耳光了吧?就是我的手,你的脸,加上空气动力学。”还有一次两个学生打架,正好被张老师看见,他挥了挥手,大声说:“时间可以证明一切。”然后干干脆脆地走了。
初三那年,因为考体育。张老师协助赵老师训练我们长跑。每天早晨,我们都要往返跑十多里地。张老师手里拿根标枪,出发前对我们说:“谁最后,我就用标枪撺他屁股。”张老师说到做到,我就被撺过一次。
给我记忆最为深刻的是,有一天我们正在上晚自习,张老师推门进来了,他一句话不说,来回地转,和他同村的一个学生说:“老师,是不是有事啊?”张老师一个健步走上讲台,满眼的泪水,哽咽了哽咽说:“同学们,我是来跟你们告别的。”调走了?我们本来就够惊异的了,他一句话出来,我们全石化了。“同学们,学校派我到北京出差,我怕有个万一,跟大家道个别!”紧接着,他眼泪汪汪地说:“我现在就有一辆自行车,万一我出了事,你们帮我交给我妈。”我们真地是哭笑不得,都记不起来张老师怎么出得教室,我们全憋着笑,把脸埋在了臂弯。
后来,听许多老师说,张老师其实特别有才华,从小聪明机智,上学从来都是第一,做老师的时候也奋发有为,本来有上调的机会,但因与妻子不和,岳父在县委一句话,把他卡了下来。离婚后精神不佳,学校又不委以重任,缺什么让他教点什么,有了正式老师,他就被闲置。家庭、事业全不得意的张老师,天天借酒浇愁,如此这般恍恍惚惚过到了现在。
其实本应该结尾了,但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次我和书真去市里考试,碰到三根毛的车没坐,硬是坐了后发的秃头的车。那三根毛本就是车霸,秃头车还没出村就被拦住了。三根毛叉在车上非让我和书真下车,说我们不下车就不让车走。见我们不动就破口大骂。我和书真一介女流没见过世面,吓得不知所措。车上车下围了许多人,甚至也有几个同事,没有一个站出来劝劝。孤立无援时,张老师突然上了车,他拿了支烟递给三根毛:“看在老师的面子上——”
“你算个什么东西?一文不值!我告诉你。”那三根毛朝张老师咆哮。
“你给我滚出去,没你的事。”
“怎么没有?这样吧,她们要考试,耽误不得。让她们先走,咱们以后再——”
“我今天就不让她们走。我跟你说。”
“你——看——你,你说怎么做才让她们走?”
“把路费给我,爱坐谁的车坐谁的车。”
“这个——你看你——那老师给你。”
那路霸蛮横地下了车,张老师看了看我们说:“老师慢慢给你们要。说的,这点事还办不了。”说着下了车。
其实我很想对老师说声谢谢。
那时,我是如此感动。
此时,我是那般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