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河中学门房曾经是一个非常热闹的地方,现在这里要冷清多了,因为女主人不在了。
守门的人姓王,五十多岁。因为名字里有一个长字,大家都喊他长伯,喊他妻子金玉姐。长伯不长,一米六挂零的样子。瘦骨嶙峋。五官除了眼睛外,都是小号的,小脸小鼻子小嘴。这模样若是女人家,就是骨感美人,而作为男人,难免显得可怜。
长伯的命运多少也有点可怜。年轻时当过民办老师,没坚持到转正。而立后在石河北街租个小门面,做点小本生意。生意也就勉强能维持日常用度。好不容易把一双儿女培养到大学毕业,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街上的门面租不起了,没地方住,就来石河中学当门卫。每月六百元的工资当然不能生活,好在他家里还有几亩田,田里收入的面粉和大米,就堆在门房里出售。
夫妻俩靠几亩薄田和每月这点微不足道的薪水生活,日子还算过得滋润。若按《穷得有品位》书上所说,长伯甚至还算得上有品位。他“看似一无所有,但感觉拥有一切”。学校老师多,谁家有红白喜事,他都要去凑个热闹。门房里的麻将桌,难得有闲着的时候。老师们没事了都爱来门房里看电视,来了三个人,就拉长伯凑桌。再来了人,长伯就让位,不管自己是输是赢。老师们打牌打到废寝忘食,长伯就炖个火锅炉子,让他们喝点小酒,再接着玩。他屋里的酒,都是用塑料桶打来的,一桶也用不了几天。烟也是成条批发的,十七块的蓝色黄鹤楼,是用来待客的。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抽红金龙。
金玉姐也是喜欢打麻将的。打牌的技术比长伯高得多,却输多赢少。每次长伯打牌,金玉姐就在一旁说他打猪狗牌。长伯连续打了几手猪狗牌,位置就要被金玉姐挤掉了。金玉姐打牌的时候,长伯一般是不看她的牌的,偶尔说两句不相干的话,金玉姐就要说他厌气。
上前年,长伯在石河东街买了个台基地,并下了脚。盖不起楼房,打算先做个三间的平房。女儿已经二十八九了,儿子小两岁,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逢年过节回家,一家人挤在一间房里。若是带了新女婿新媳妇回来,简直不成看相了。正准备起屋的时候,金玉姐查出了鼻咽癌,中晚期。这个刚刚才落了根基的家,从此飘摇在漫漫求医路上。
起初是在天门一医住院,几次放疗化疗下来,金玉姐的头发掉光了,家里这些年的积蓄也花光了。半年后,金玉姐的情况似乎有了好转。黑头发慢慢长出来,脸上也有了红晕。别的事长伯不让她做,她就成天打麻将。也是输多赢少。长伯给三百她输三百,给五百她输五百。前年一个暑假就输了三千多元。长伯不说自己长年骑着一辆旧自行车,看上一辆三千多元的轻便摩托车没舍得买,而是说:“输了好,输了好!钱输了人清吉!”
可是金玉姐钱输了,人却并没有清吉。前年腊月,又感觉到腰酸背疼,浑身不得劲。旁人都议论说,肯定是癌细胞转移了。长伯二话不说,带金玉姐到一医检查。回来说,是腰椎间盘突出。一家人强颜欢笑过了个囫囵年。去年元宵一过就到武汉住院去了。原来,金玉姐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骨髓里了。长伯回来筹钱的时候,许多人都劝长伯算了,免得人财两空。长伯总是说:“武汉的医生给了把握,说有医路。”
在武汉住了半年院,共花了二十多万。长伯借了十多万债,两个孩子凑了上十万。其间女儿遭遇了退婚,原因是男方觉得女方家里是个无底洞。连金玉姐的娘家人都劝长伯:“算了吧,你也尽心了。把人带回来,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想穿点什么就穿点什么。”长伯却说:“她心里还有希望,我就不能说放弃啊!”后来可能是他舅兄去求了医生,医生才用话将金玉姐哄回了家。
这一次回来,金玉姐的精神明显不如以前了,脾气也似乎更暴躁了。每次身上疼,就怨长伯没有早一点送她去武汉,把病拖严重了。长伯每每把一根烟刚点上,她就青着脸挥着手把长伯往外赶:“出去!你要害死我了!”长伯做了饭,她不是说干了就是说湿了,不是说咸了就是说淡了。长伯总是呵呵直笑。许多人背后都说金玉姐的不是,说长伯真是忍性好。长伯说:“她身上疼,心里苦,拿我撒撒气也好!”
说这话的时候,长伯的眼里闪着泪光。他是真心疼金玉姐的。每次从门房经过,看到长伯那张皮包骨头的小脸上挂着的谦卑的笑,我都能感觉到他对生活顽强的爱与忍耐。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新约》上的一段话: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爱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确实,于长伯而言,忍字,不是心上有一把刀,而是刀下有一颗心啊!
金玉姐到底没有熬过去年冬天,走了。长伯从此再没人唠叨了,也再没人跟他抢位置了,他却再也不打麻将了。他说:“金玉死前跟我说了的,说我打牌的水平不行,家里还有那么多债,要忍得住手痒。”
又是一个忍字!在麻将成风的石河,忍得住手痒的人,无异圣人。长伯一忍半年,还将继续忍下去。恐怕只有时间,才能掂量他的忍耐有多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