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3点整。
“好久不见。”我抚摸着少女的脸颊,依旧是冰冷的气息。
“嗯,我想我不能再纠缠你了。”她甩了甩海藻般曲曲折折的长发。“所以决定离开。”
“那为什么又回来了?”
她轻轻地笑了,像是宠溺我又像是嘲笑自己,“因为舍不得你”她的指尖划过我的额头,眉间,鼻尖,嘴唇,下巴,指间散发着一股寒气。“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渡过一个个夜晚了。”
于是,我枕着她的手臂进入我第三十天来的第一个睡眠。
她消失的三十天,睡眠也随之离去。妈妈拉着我去看了很多家医院,吃了很多药,甚至是高效的安眠片,都不能让我合一下眼。妈妈说,你怎么会这样呢?我沉默不语。那是只属于我们的小秘密。她说过,一旦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她就会永远消失。我在等,等她忽然哪天再在凌晨三点坐在我床头。我知道她会回来的,就像我从出生就知道她的存在。
小时候,我总会看见她在屋子里或站或立,玩我的小玩具,晚上躺在我的羽绒被子上看小人书。
“嘿,你怎么总穿着脏兮兮的睡衣躺在我的床上呢?”
“我没有其他的衣服了。”
“那我给你我的新裙子吧,妈妈今天给我买的。”
她从书上转过头来,拿着衣服在身上比划。“我多想妈妈能拉着我逛街,给我买蝴蝶结的裙子和小鞋。”她说。
“我带你去见妈妈好吗?她会很喜欢你的。”
“不”她摇了摇海藻般的长发。忽然间没了身影,只有窗帘轻轻摇曳,那条裙子落在白色的被子上。
没有,妈妈,我做梦了。
她总是不愿意见妈妈。我知道她很生气,因为我总是说,妈妈不是故意的,流产的时候她也哭了很久,在医院看着已经成形的孩子的遗体的时候都昏过去了。可是她仍旧不愿意见妈妈。
“你恨妈妈吗?”我曾经问。彼时,我们都已经长大。她摇了摇头,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在黑夜里一闪一闪的,“我不知道,我现在也能和你一样看到这个世界,甚至更多,但我终究不能永远在这里。”她吸一口香烟,缓缓吐出,烟圈打着卷儿慢慢消失在夜风里。
“等到你要走的时候,我陪你好吗?”“不,她会伤心的”“你看,你还是关心她的。”她不再说话。我知道,她从未恨过任何人。
我们都在时光的照拂下逐渐长大。我依旧习惯深夜里和她讲一切事情,我上学了,我的老师,调皮的小伙伴,新同学,我喜欢的男孩子;我工作了,我那穿着高跟鞋哒哒地走来走去的上司和她的大波浪卷发,再然后我跟她说,我的男朋友,容安。
“我喜欢他琥珀色的眼睛”我高兴地和她分享我的喜悦,“你见过这样美丽的眼睛吗?它就像一个磁石,能让人快乐。”
“你和他一起的时候会忘记我吗?”她看起来像个落寞的孩子。
“不,他不能替代你”我抓着她冰冷的手,“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你会和他结婚吧?”她看着我的眼睛问道。每次她看着我的眼睛的时候,我都像在看着自己。“恋爱久了就需要结婚的,大家都这么说的。”
“也许吧,妈妈说他是个不错的人。”
她抽出手来拿起桌上的香烟,靠着窗台上抽起来。窗帘卷起她的头发。
天亮了,我在窗帘缝隙泄下的阳光里醒来。妈妈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支未燃尽的香烟。
容安不抽烟的。妈妈说,那个人是谁?
没有谁,妈妈,是我抽的。我掀开被子下床。拉开窗帘,窗台上残留着灰烬。
那这个呢?深深,这个是谁留给你的?容安和你的字都不是这样的。
我回过头,看见妈妈手中的字条:我们会永远在一起。那是我昨晚的话,我仿佛能知道在我熟睡的时候,她靠在我的床边百无聊赖地边写字便看看我的睡颜的样子。
深深,你在毁掉你的幸福,知道吗?容安是个好孩子,他能给你好的生活。妈妈劝我。
我点点头。妈妈叹息着出门去了。我拿起留在桌面上的字条,字迹歪歪扭扭,重重叠叠,仿佛我们的心事。
第二天晚上,她没有来。我睁着眼到天亮。第三天第四天依旧。担忧和焦虑使我迅速地憔悴起来。妈妈说,深深,忘记他吧。和容安结婚,结婚了就好了。
我看着妈妈,她也似乎憔悴了很多。一直没有告诉她,我等的不是其他人,是她尚未来得及睁眼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女儿,我的姐姐。如果告诉妈妈,姐姐还在世界上,她会怎么样呢?她一定会说我疯了,我生病了,然后把我交给心理医生,他会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会在陌生的地方催我入眠,甚至我们还会搬家,直到我不再说胡话。所以,我不能告诉妈妈。
一个月,两个月,她再也没有来。我却和容安结婚了。
我每天在凌晨三点醒来,对着窗帘,背后传来容安平静均匀的呼吸声。很多个夜晚又会在胡思乱想里睡去。我开始觉得生活的烦躁和无意义。当这种念头出现的时候,我能隐约感到空气的波动和呼吸声。逐渐的,我在黑夜里也寻思死亡和生命的话题。终于有一天,我又见到了她。
“傻孩子”她摸着我的头,“总是不懂得爱惜自己,想一些糟糕透的东西”
我从床上起身紧紧抱着她冰冰冷冷的身体,“我以为,你真的舍得离开我了,你真的能一个人度过一个个夜晚而不觉得孤独和想念了。”
“深深,我总要走的,我不属于这里。”她叹了口气,“你也要学会没有我的生活”她看着我身后睡得安静的容安,“你要回到你的世界去,像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享受阳光下的喜乐。然后忘记我。”
“不可以,姐姐你不能丢下我,我们要永远都在一起啊”我哭着说,“你不想看看妈妈吗?”
“乖孩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所有的希望都会以希望的方式降临你身边的。”她带着清婉的笑容说,然后逐渐变得透明起来,连嘴角的梨涡都看不清晰了。
姐姐已经不见了,窗帘连动都没有动一下。我往后一倒,昏睡在容安怀里。是谁说过不舍得的呢?是谁说过要永远在一起的呢?
深深,忘记他吧,容安对我说,我们重新开始。
我一醒来就听见容安这么说,妈妈在旁边叹了口气,深深,容安都知道了,你要爱惜你们的感情啊,都有孩子了就好好过,不要想其他的。只有容安能给你幸福。
我震惊地看着自己的腹部。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呼吸在睡梦。我的心跳甚至能感受他微弱的心跳。我开始觉得既沉重又虚浮。
“妈妈,你还记得你有一个没能落地的孩子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妈妈震惊极了,这件事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那支香烟是姐姐的,字条也是姐姐的。”我看着容安和妈妈,“我们从小就认识,她每天深夜都会来和我说话。但是”我顿了顿,“她再也不会来了。妈妈”
“不,深深,你需要看医生,你说胡话呢”妈妈说。我轻轻笑了一下,妈妈真的会说我疯了,我生病了,然后交给心理医生。
“那么,容安,你呢?你也要让我看医生吗?”我问容安。
“深深”容安显得很踌躇,看吧,他也不相信姐姐的存在,“你应该听妈妈的话。”
我侧过头看着窗外。手抚着肚子。是的,所有的希望都会以希望的方式降临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