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喘息,从年头到年尾,这种喘息我一直都能感受到,语言,肢体动作,这些都给我那种喘息的信号。那种喘息是苍老的,心酸的,无可奈何的,我的同情无以复加,只能听着,听着,从年头到年尾,一直盘桓在我心头,不停地,不停地。
年尾总是让人心情急转直上,辛劳了一年的人有了一个正当休息的日子,这是被法律和伦理双重肯定的,返乡的人们提着大包小包,并且揣着一颗饱满的内心,踏上不同的交通工具,回到家乡。各人的家乡相貌可能并不一样,但是对于家乡的感情却都是如此真挚,家中可能有白发的老母,啼哭的婴孩儿,许久不见的亲属,恰巧归来的故友,总希望带着更好的面目回到自己爱的地方,就像我一样,回到另一个家,全身心的放松,浸淫在自然给予的欢愉之中,享受一地碎金似的阳光,帮衬阳光高邈的白云,正当我洗净旅途的疲惫,全然不设防的时候,我听到了那种喘息声。终于那种喘息声真实的出现在我耳边,我再也不用凭着揣测去见识这种喘息了,耳边就有,越来越近,好像要谋杀我的心。我本该走的远远地,但是这种喘息有着诡异的魅力,它让我越来越靠近它,心里带着莫大的同情。尼采说同情是人的基本道德,如果这样,此刻的我宁可化为禽兽,这种基本的道德无法让我好受一些,无法让我觉得人格高尚,它就像一块千斤巨石压在我的心口,显然我复杂的情绪中不只有同情。那么我的嘴角应当有轻佻的微笑,就像见识到什么滑稽的事情一样,我的举止是个绅士,我的微笑又是个流氓,失去了同情心的绅士和流氓,多得是一种好奇心,那种好奇心不是求知欲,而是去揭开别人的伤疤,不道德且刺激。
我离目标已经很近了,近的隔着门就可以感受到空气里的震动,我的神经紧绷了,可又有着兴奋的情绪,与我隔着一道门就是一个命运悲惨的人,我有资格去嘲笑他,我有能力做出大笑,他无法还手,他只能把头颅低垂,像只待宰的羔羊,其余,他只能喘息,这是他最有力的武器。我的右手边有着另一种不一样的喘息,那是出自一条狗的口中,他已经很老了,老的咬不动骨头,老的满口的黄牙被咽到了肚内。它早就没有了年少的英气,它也不再喜欢奔跑,现在它只是趴着,舌头耷拉着,骨头撑着一张掉毛的薄皮,还有那种喘息。喘息中带着金属音,每一口的呼吸都在剥夺它的生命力,丧失尊严,丧失体魄,头颅第一次这么低,舌头在尘土上扫着,乞讨一口吃的。
推开门,房间里充斥着骚臭味,不知是从哪里传来,扑面而来像是要把我吞噬,房间里没有打开灯,显得很昏暗,凭着自然光我看到了一个瘦削的侧脸,上面长满了老人斑,嵌在那颗畸形的头上的一对眼睛看到了我,我叫了一声“爷爷”就退出了房间。
(二)
年尾自然少不了大红的灯笼高高挂,喜庆的春联两旁贴,现在虽然社会在发展,但是一些风俗习惯还是没有被摒弃,它们所拥有的精神寄托才是存活至今的关键。家里有一个香案,上面摆着观音像,两旁是两个香炉,墙上贴着**像,夜幕渐深,奶奶点起了两根大红蜡烛,上面蛋黄色的的灯光让人无比的安心,它轻轻的摆着,似乎是随着我们的呼吸,之后慢慢的蜡烛本身带有的香味弥漫开来,电灯不会有这样亲近的感觉,它有时候实在是太刺眼了。有时候就这么看着,就能待上好久好久,这种温馨的烛光总是勾起人回忆的心思,记得这所房子以前很旧,上面贴着马赛克,它的电压时不时的不稳,电视上总会提醒我们电压过低,房子里显得很昏暗,一家人围坐看着春晚的直播,我还坐在妈妈腿上,爷爷在抽着烟,一枝接着一枝,房间里马上就被烟味所笼罩,电视都有些模糊不清了,我被浓重的烟味熏得咳嗽起来,可到后来也习惯了,习惯了烟叶的苦味。烟杆被丢掉多少年我已经不知道了,在新装修的房子里再也闻不到烟味,可是蜡烛还在点着,一年比一年大,一年比一年红,灯芯的颜色一年比一年温暖。它们映照得观音的脸笼罩上了慈祥的身材,它们映照的**好像就活在这幅话中,爷爷有时候离烛光很近很近,我在他的房间里看到过钻进来的烛光,被拉得很长很长。我一直都怕爷爷把蜡烛吹灭,但是他并没有这样的力气,可是蜡烛总是抖动着,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威胁,怪异,恐怖,丝毫没有喜庆的气氛,我又能听到喘息声,隔着墙壁听得清清楚楚,它是使烛光变形的罪魁祸首,它是打破新年祥和气氛的根源,每个人都痛恨,我同样也是,我拨弄着那条老狗,想让它站起来,想让它停止恼人的喘息,可它只是病恹恹的,它的四肢似乎再也没用了,蜷曲的缩在它的身体下面,我打它,它还只是呻吟,它没力气逃跑了,面对我这个残暴的主人,它没有丝毫办法,忍受,忍受欺凌,严寒,饥饿,就算是恶狠狠地看我一眼它也做不到。我真想杀了它,甚至我都产生了一种道德的高尚,也许死对于它来说是一件好事,它拖着这么一副病态的身体受尽折磨,那么还不如彻底的结束掉这悲哀的轮回,它不能说话,我可以直接给它毙命的一刀,到时我没有,同情,同情。我给它一碗饭,它缓慢的吃着,时不时还洒出些来,它的牙齿磕碰坚硬骨头的声音我能听得到,甚至比喘息更让我震撼,为什么还那么努力活着,明明活着只是受苦,烛光在跳,一条贱命还在活着,有着美好寄托的东西可以存活,但是腐烂的,枯朽的生命却凭什么在硬撑,只是为了吹动那烛光。
(三)
爷爷躺在床上,身体都卷曲着,我觉得爷爷像极了那条老狗,同样瘦削,同样悲哀,同样还活着,我已经不想考虑人高贵,狗高贵的问题,都是两条风烛残年的性命,都是秋天的落叶,春天的泥。爷爷在尽力的呼吸,每一口呼吸都是异常艰难的历程,每一口呼吸都归功于生命的意志,他们是在比赛吗,比谁先死,是否这种相似的喘息声促成了这段不一样的友谊,他们是不是在用这种让人揪心的喘气声在交流,交流自己时时刻刻都能看到死亡的影子。那条狗是不是在向它的老主人讨一口饭吃,爷爷是不是摆摆手,说,老弟,我现在也要人伺候啊。
爷爷的饭里没有骨头,他早就咬不动那些东西了,可他的牙还没掉,只是稀稀疏疏的,不停地在动,他用嘴吃饭,还不如说是吸,他把饭吸到了肚子里。常常只吃半碗饭,就摆摆手,吃不下了。肠道衰弱,摄食不均衡,他的身体每时每刻都承受着巨大的负担,房间里放着一个桶,专供他排便之用,厕所离房间不过几米,可这几米对他而言都是一段痛苦的旅程,人老了,承认自己的年老,也放弃了尊严,坐在桶上,我敲打着他的后背,他的身体颤抖着,我怕一用力爷爷的骨头就会散架,他的皮肤应该早就腐烂了,我是这么想的。老狗也许在嘲笑着爷爷的窘态,可是狗毕竟不是人,不怕脏污,爷爷有起码的底线,我听见他们在争论着,不用喘息,用安静。
午后的家乡更添一份秀美,远处的山上有一片竹林,爷爷带我去过,并且还教我挖笋,那时的时间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他那时就已经是一个老人了,硬朗健康的老人。早年间,他还栽了几株花,不过都被我砍掉了,他生气的追着我跑,那副神态我到现在也忘不掉,现在的他不过只是一个风烛残年,日暮途穷的老头而已,再也追不上我,骂不动我,当了一辈子家的男人,现在正饱受年龄和疾病的折磨,我怀有同情,就像同情每一个该同情的人一样,他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我有些窃喜,他会有那么一天。我窃喜他终于倒下了,他的尊严,面子都被踩在了脚下,现在的他不过只是个需要人照顾,甚至说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人而已,我的微笑总是被他看见,他的眼光已经不再敏锐,我不再挑战他的权威,也不再挑战他的忍耐限度,他忍的很好了,好像天生长成的一样,他忍着,不过不像是鲁迅说的那样在沉默中爆发,而是另一种结果,就是灭亡,这就是他的下场,鲁迅这句话显然不是说给爷爷听得,他只是个糟老头而已。
天气阴晴变换,爷爷总是问我天气如何,天气对于他还重要吗,在那个阴暗的房间里,根本没有天气之说,我甚至要发笑了,爷爷的脑筋糊涂了吗,又或者是在戏弄我,听别人说,爷爷年轻时是个败家子,整日游手好闲,现在落得如此下场,应该是天的报应吧。整天,每分每秒的面对四度墙壁,每年我们就回来一次,爷爷被相思之苦缠绕了吗,没有,那是没心没肺,如果有,那就很滑稽了,你细想,一个老人生活在时间的边缘,那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情啊。年轻人总是被有趣的事情吸引,我的爷爷的寂寞,无助简直就是一个及其有意思的东西,他会成为我业余生活的谈资,我会说,我有一个爷爷,他可能很寂寞,可能很无助,可能需要人陪伴,可能马上就会死,可能心里已经死了一部分。我不能问爷爷这些问题,因为我的父母从来就不论徐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于是我就去问那条老狗,它的身上应该有着爷爷的灵魂,它还在喘息,呼哧呼哧的,我问它,它不回答,它的嘴巴都懒得打开,连吹动烛光的力气都没有,为什么一条狗要吹动虚无的烛光,它是在跟爷爷做着呼应吗,在向爷爷讨要生命,一只快要死的狗向一个快要死的人,这当然又是一个笑话。
(四)
新年那一天,桌上摆满了好菜,妈妈的手艺当然不用说,一家人在一起也很热闹,奶奶坐在上席,爸爸坐在了爷爷原本坐的地方,那个地方他已经不坐三四年了,听,外头在放烟花,那只老狗在吠,它似乎听不得烟花,是因为它怕热闹嘛,今天是个开心的日子,它却搅乱了我的心境,细听,爷爷也开始喘息了,我不能习惯这个声音,我过年的心情彻底枯萎,不管听多少次,这种声音都让我触目惊心,它就像一个梦魇一样,疾病,衰老。这剥夺享受生命的一切啊,我有什么办法阻止,听着,听着,听到麻木为止,听到爷爷咽气为止,我想那是不远的将来,白色的纸钱,白色的丧服,一切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像雪一样洁白美丽,那副棺材里躺的是谁,一个老人,他死的时候是否面带笑容,没人会知道,或许他在坟墓里会笑出声来,他的鬼魂会回到他的房间里,那张杂乱的床,那些难闻的气味儿,他应该还会来看我,看他这个不孝顺的孙儿,我应当用一种这样的表情,微笑,说我又砍了你的花,还是乖顺的说,再带我去挖一次笋。
人都好像死了一样,了无生气,从爷爷身旁来来去去,有些会停留一下,有些就一带而过了,爷爷没有伸出枯槁的双手挽留任何一个人,他的淡然真是一种残忍,他似乎也懒得叙述自己的生活艰难,那别人能跟他说什么呢,回忆往事,或者尊敬的叫他一声,你不会知道一个老人在想什么,他已经被岁月所锻炼,他的心太深太深,我对他的轻蔑,他可能也知道,只是不说,想要煎熬着我,真是一个老狐狸啊。
休息的日子做的事情总不是太多,我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愿应酬,所以只能沉浸在电视之中,爷爷房里有一个,可是他总是不让人看得太晚,说他睡不着,可我就不信这个理由,他的耳朵都背成什么样了,他分明就是不想我们笑,因为他已经很久不笑了,笑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奢侈的表情。蜡烛油在桌子上滴了一个笑脸,**也在笑,可就是爷爷不笑,不愿笑,没什么可笑,笑不动。之后又买了一个电视,我就不到爷爷房间里去了,他那屋的电视也就没有开过,阴暗,无声,回到了最没有生命力,最没有生气的时候,似乎除了吃饭时,人们已经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这种境遇与狗也是相似的。
一天,太阳正好,我看到爷爷竟然在门口晒太阳,之后过去了几个小时,他还在那里,动也没有动过,好像是一尊雕塑,我第三次看的时候,他已经回了屋子,喘息声又响起来了,像是一头老牛,而奶奶坐在爷爷刚刚坐的那把椅子上。
爷爷的性命就像是他房里的烛光一样变幻莫测,但结果只能是越来越昏暗,他的结果也只是变成一堆白骨,他甚至比那条狗还衰弱,因为他是一个人,他的喘息里有着更丰富的内涵,谁会懂,我不懂,我只会嘲笑,他有意识,他有精神,他有自己的所思所想,他的苦痛可能被自己营造,也可能由外界赋予,不管如何,品尝痛苦的只有他一个人,任何一个人都无法代替他,如果把这解释成命运的话似乎好过得多,可也改变不了现在的实质。
我不担心爷爷。
我在想,如果爷爷死了,奶奶的心里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