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上海租借的寓所简单且干净。就像他本人一样,总爱穿素色的Tee和磨白的牛仔裤,给人的印象是既干练又整洁。凭着这些最直观的线索,很容易让人明白他是个真诚、随性、渴望生活的男子。他叫田原,一位从事机械零件销售的普通青年人,三年前揣怀着最初的梦想从北方地域来到上海这座城市工作。
他原本有一头天然卷的头发,可以把他的五官衬得格外精致。但来到上海之后,他却毅然把头发剪成了板寸,他只是想更好、更快地适应这座大都市的城市节奏,把自己的生活真正融入到这里。上海看起来很好,这是三年前他首次踏上这片土地时的想法,那时他还是略带青涩的大男孩。
几年中,田原成为了一名出色的销售人员。时间也把他历练为一个在工作和生活中判若两人的个体。他可以在工作时和同事滔滔不绝,和客户热络联系,但下班后他总是立刻把手机关掉,不想理会任何人与任何事。那天回家时,他意外从电台里听到一个新名词:下班沉默症,描述的症状竟与自己的状况完全一样。随着下班人潮,他穿梭在城市巨大的地铁网络里,虽然身边人流不息,但他依然觉得自己是孤孓的一份子。
昨天是田原的生日,除了父母和家乡的朋友发来短讯祝贺外,曾在这座城市与他发生过感情的恋人们,却没有一个记住他的生日。褪去热情,也许就剩下了淡漠,田原感觉这年些自己也变得愈来愈淡漠,但比起自己来,他认为身处的这座城市却是愈加冷漠。
昨天傍晚,他买了些食物回家,想独自为自己的生日庆祝一番。经过小区门口的绿地时,他却突然听到与初秋时节完全不合时宜的小动物凄凉叫声,他闻声寻觅而至,竟在一堆杂乱的草丛里发现一只奄奄一息黑白花纹的猫崽,而它的身边则躺了另一只已经僵硬的死猫崽。田原轻轻抱起像小老鼠般的猫崽,它不时叫唤着,声音楚楚可怜。
真作孽,老猫生下小猫后,就带走了两只猫崽,现在一只死了,另一只在你手里。当田原经过时,小区里坐在竹凉椅上的阿婆用带着浓重苏北口音的话语对他说。田原点头示意,却不想多说一句话,然后把小猫抱在怀里径直朝家中走去。
猫崽的突然来临,让原本打算为自己过生日的田原有些措手不及。还是那种熟悉的感觉,他倏的想起几年前在北方家乡的那段温暖场景。那天和唐凯旋一起结伴而行,他们在马路中央的绿化带里发现一只不停探头张望的虎斑小猫,小猫可怜的叫声甚是抓挠人心。他这么小,这么可怜,我们收养它吧,唐凯旋在田原耳鬓说。
田原点点头,看着虎斑小猫,再看看唐凯旋,于是两人合力一起小心翼翼地把猫咪抱回家中。唐凯旋是田原从小到大的邻居兼死党,在高一那年的暑假,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彻底发生了改变。当他们一起躺在田原的小床上紧紧抱在一起,除了友谊之外,他们之间却衍生出了另一个情感。
那段时间,田原和唐凯旋一起悉心照顾着虎斑小猫,那个小家伙一天天茁壮成长。两人见证了猫咪的成长过程,更是把它看成是维系两人之间情感的桥梁。直到后来有一天,田原打算离开家乡来上海闯荡。
那日唐凯旋特意向公司请了一天假,赶时间去省城的Levi’s花了三个月的薪水买了三条牛仔裤和三件短Tee,并悄悄放进为田原准备的行李中。田原穿牛仔裤和Tee的样子最好看了,唐凯旋总是这般认为。田原揣怀希望和憧憬飞往上海的那天,唐凯旋带着猫咪去机场为他送行,唐凯旋始终一语不发,只有他怀中的那只虎斑猫一直轻轻地叫唤,像似仍不舍田原的远去。
猫崽不时地轻唤,这叫声充满了寻求关怀的悲凉,田原回过神来,双眼因为疼痛而微红。他赶紧从冰箱中取出牛奶,在微波炉里稍热了下,然后用手指沾着奶喂给猫崽吃。猫崽蠕动了下身子,伸伸爪子,用舌头舔了舔他宽大的手掌,突然一种很多年不曾有过的亲切席卷了他的心灵,这是冷漠的城市这么长时间以来给他少有的温暖。
田原在上海暂借的寓所住了三年,三年时间分别与三位男子有过交往,而这不痛不痒的三段恋情,每次都是无疾而终。第一个恋人由于出国,而和他分道扬镳;第二个小孩依赖性特强,田原因为忙于工作,有时无法顾及他,他就认为田原待他不好,于是找了另一个男人;第三个恋人,因为一次醉酒驾车,意外死在了高速路上。
怀抱着猫崽,待它安静地睡去后,田原把它放在沙发上,并取来一条新毛巾盖在它柔软的身体上。他终于打开电脑,随便吃了些买回家的食物。即时通讯上,唐凯旋闪亮的头像给他发来一句问候:生日快乐。
田原感觉心房突然划过一道灼热,是快乐也是难过,若是几年前自己不曾来上海,或许许多的事都不会发生巨大改变。唐凯旋发送了一个视频对话请求,田原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接受了。
快和叔叔打声招呼。唐凯旋抱着可爱的孩子,脸上洋溢着笑容。三年前,当田原离开家乡一个月后,唐凯旋立刻交了一个温柔贤惠的女友,半年之后迅速结婚。婚后,他们育有一子,生活安定,幸福美满。偶然唐凯旋也会在网络上与田原打声招呼,说说话,但很多情感已变成了另一种方式,时间在改变,生活在改变,许多事物也在改变。
叔叔好。孩子可爱的模样出现在视频里,田原微笑着,内心却滋生出一种因为距离而产生的苦楚。你还穿着我买给你的Tee啊,都已经泛白了。唐凯旋在另一头不经意地说。忽然镜头里跃出一只虎斑猫,轻轻叫了一下,还是熟悉的花纹和模样。旋子,我有点想念以前的事。田原念叨着。都是过去的事了,就别提了,你在上海要好好的工作和生活啊。
结束和唐凯旋的视频谈话,田原脱掉有些显旧的牛仔裤和Tee,赤裸着身体向浴室走去。当花洒喷涌而出的水柱浸湿他的身体时,田原的眼睛和内心渐渐潮湿起来,多年来在这座城市经历的往事和遭遇的委屈从头到位把他弄得遍体鳞伤。水流可以冲刷身上的污垢,却无法剥离他内心被城市侵蚀的锈痕。
夜晚秋雷滚滚,田原躺在床榻上,在自己的生日反复做着同一个梦,他梦到自己客死异乡。猫崽躺在沙发上,轻轻叫唤,可是夜里他却不曾清楚听到。那一夜,他用梦呓般的声音重复述说:上海看起来很好,虽然仅仅只是看起来很好。第二天当他醒来时,沙发上的那只猫崽已经变得僵硬,没有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