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有人向我索要我一位朋友的电话号码。
电话本已经换了好几回,每一回更换,仿佛置身时光的河岸上,看着逝者如斯,惟有感慨“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和那位朋友几年不曾谋面了,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将他的名片放在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条条拉链都拉开了,皮包豁然开朗,但没有他的名片。
觉得沮丧,因为常常找不到自己明明白白记得的事物,记忆力和年龄对我的反复挑战,让我很感伤怀。
满世界的找,告慰自己依然还可以是那个为记忆力骄傲的少年。
所有的名片都翻出来了,从抽屉里,皮包里,名片夹里,它们不慌不忙地躺在桌上,满满一桌子。慌忙的是我,二十来年,时光积淀,如此多的名片,今日集体来一次展览,让我呆住了!怎么会这么多呢?心里粗粗估算一下,大概有五千张之多了!二十年的光阴,就剩下这么一堆符号了,二十年间寒暄过的,亲近过的,尊敬过的,憎恨过的,萍水相逢过的人都集合在这里,这里面有的时至今日依然是朋友,常常联系,有的情谊常在,但却断了音信,还有些只怕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差不多五千张,许多年了,我随处乱放,今日难得有闲,搬了凳子坐定,耐下性子,一张张清理。
名片刚出现的时候,很时髦。虽然是个洋玩意,倒颇符合深圳当时的情形,八十年代的深圳是一个奋发向上的时代,一切还没有定型,有最强的可塑性,一切都充满着理想主义,关于创业是这个时代深圳人最大的渴望,所有的深圳人还在路上,向前匆匆赶去,终点是自我价值的实现,那时候的深圳务实而又激情飞扬,名片便成了人际交往中不可缺少的道具,名片上印着的头衔简简单单,没有之后,虚假或夸张的成串职务,风尘仆仆的创业者不忘在各种场合把握契机,散发名片,面带微笑,满心真挚,九十年代中期以来的名片就不一样了,设计上更有风格,而在头衔的选取上也是煞费苦心,尽可能地将职务和荣誉往上放,正面放了,反面放,在哪一称呼放最前面还得仔细推敲好才决定。深圳人的智慧和心机到处都是,名片也不放过。九十年代中期以来的深圳依然生机勃勃,但却不再充满理想一切都从现实出发,深圳人更多的不是要实现价值,而是要拥有财富,金钱才是他们的出发点和终点,于是,一改八十年代散发名片方式,名片只是给予已有利的人了,八十年代的人太傻,常常逢人便掏出一张名片,九十年代以来的人变得聪明了,或者用“精明”更恰当,一切都在心里掂量,算计着,一切想法和行为都瞄准一个字“利”。
仔细把玩手中这几张名片,还发现了一个问题,譬如,一张留着一个5位数的电话号码,另一张是7位数,现在的深圳已经是8位的电话号码。桌上有一张在电话号码下,印着一个传呼号码,也就是当年风靡一时的BP机,每次听到BP机滴滴的声音总觉得十分悦耳,还骄傲地环顾四周,希望从旁人脸上看见艳羡的表情,要知道,那时BP机可是个稀罕物,不是个人物是弄不到的。我那时真年少轻狂,自然未能免俗地把自己当个人物,如今想来,倒也浅薄的真实可爱。“手提”这个词,我刚看到时有点陌生了,再看看那手提的号码7位数以9字开头,不禁莞尔,这可是个大腕,名字里都透着霸气,手提其实就是当年如雷贯耳的“大哥大”,讲到“大哥大”的江湖地位自然有远非BP机可比,大哥大一出,大有谁与争锋之概,有“大哥大”的当然是个人物,而且绝非一般人物,用大哥大与开奔驰车并驾齐驱,因为身份的象征,因此,凡有大哥大的一走到路上,必然引来目光无数,而拥有大哥大的“大哥”们也很配合观众,理所当然地将这个黑匣子别在腰间,雄赳赳气昂昂,使用起来更是豪气干云,声音一定要放到最大,对声带的考验是严峻的,人越多,声音越宏大,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方圆一百米的地盘决不放过,其实,整个世界都是他的。上餐厅、酒店,头等大事就是将“大哥大”往桌上重重的一放,当然是竖着,像纪念碑一样地立在桌上,“万民景仰”。如今的数字电话方便快捷,可却毫不威风了,号码也变成11位数字。
这几张名片串起来竟然是一部最短小精悍的深圳通讯史,电信业的发展只这几张薄纸就勾勒出来了,时代的变迁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很。
名片竟然是她的,当年大红大紫的女演员,然后迅速成女企业家,这名片上没有演员字样,却落下XX公司总经理的头衔。或者,她认为演员终究是导演的一颗棋子,哪有自己做主那么爽快和威风,这个女强人,当年也曾容貌秀丽,丰姿绰约,早些日子又见到了舞台上的她,十几年风雨浮沉,她又做回了自己的本行,可惜再高级的化妆品也遮盖不住时光雕刻留下的沧桑和沟壑,英雄老去,美人迟暮,大体算得上最让人无奈和感伤的事情了。
随手再翻动那一堆名片,陆陆续续可以见到当年叱咤一时的名人,名演员,名作家,有些依然活跃,但已非复当年风光了,有的早收敛起来,改行了或者为人妻为人父了。铅华褪尽,也许有着名人享受不到的清净和现世安稳,名利的确诱人,再诱人的东西都经不起滔滔时光的漂洗,闪着耀眼光芒的二十年后会黯淡,珍贵的二十年后重看也不过如此,想想《红楼梦》里甄士隐的那首《好了歌》,大概可以为此作了简单总结。
当我从名片上看到这个名字时,心被揪紧,这种情感来得太迅捷,我无可抵挡,十多年过来了,我还是那么清晰地记得他的模样,他爽朗的笑声和智慧的眼睛。他有点傲,但的确有傲的资本,他还有点放纵,因为他喜欢无拘无束。
大梅沙、绿浪滔滔,波光粼粼,遥远的小岛屿立在海水中央经受惊涛拍打,痛苦而孤独,他总是和我们这些朋友说他像是那些小岛。坐在沙滩上,我们这群青年在奢谈理想,酒不辞杯最后醉不成欢,席间他有时豪情满怀有时却沉闷,我记得他穿了白衬衣,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脸色红润,走在海水里,他吟道:“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李太白的诗。
这个喜欢往风头浪尖上闯的人最终死在惊涛骇浪中,在他北上的前夜,我劝了良久,他已坚定了信念。他的行为和思想,我不理解,但仍然是我的朋友,两个月后,噩耗传来,那一年,他32,未婚。
他的名字很普通,我用手指比划着,一横一竖一折一撇里都涌动着激情和热血,人天永隔,不知在天堂他有否找到志同道合的人。
时光能否冲淡一切,我不敢断言,但人之一生接近过甚至友好过的人会很多,慢慢地却相互失去了联系,或者失去了联系的心情。大浪淘沙,最后的朋友永远是那不离不弃的少数几个。
清理出来的这数十张名片,每一位主人都曾经是我的朋友,曾经?这个词为什么总让人强烈地产生时空上的疏远感呢?有些疏远事出有因,但更多的却是自然而然,自然而然联系少了,讲话客气了,最终不再联系,甚至多年后的重逢也燃不起热情,淡如白开水。想想有多少人是自己生命中的过客,有的马不停蹄,有的驻足片刻便分道扬镳了,还有的你曾试图伸了手去挽留,但对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该走的时候,许多人是不会回首相望的。顺其自然也许是最好的方式,时间里的一切我们都无法掌握,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里说:“没有人和时间真正较量过”,是的,没有人,谁最终不是被时光所淘汰?
数千张名片如今整整齐齐地摆放好了,仿佛时光分分秒秒垒起,这里可以读到岁月的丰富,可以感受岁月的变迁,一个人或者一座城的渐变。
或清晰或模糊的脸从薄纸片上慢慢浮上,现实和记忆用思绪缝合,众生万象纷纷扰扰登场。无限风光蕴涵在这堆纸片中:有人如今著作等身,有人官居要位,有人腰缠万贯;世态炎凉也无不潜藏其间:忘恩负义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溜须拍马者有之;物是人非更是贯穿所有人生:曾经的豪情万丈或者已被琐碎生活消磨迨尽,当年特立独行之士如今泯乎众矣,昔日追求的诗情画意到今天也许无非是一日三餐相夫教子的庸常。
将名片重新分类,组合,该保留的保留,该淘汰的淘汰,一切好似人生的分合聚散。西下的阳光照在玻璃窗上,折射在这一堆薄如纸却未必不重如山丘的名片间,阳光下的它们平安地呆着,往事与随想其实和它们无关,胡思乱想的到底是我,镜子里的我,或者也只是他人桌上一张小巧的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