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离婚后，郑淼过了一段爽到飞起的日子。没有争吵，没有冷战，没有能死掉无数脑细胞的猜疑，也没有喋喋不休的抱怨，想睡到几点睡到几点，想几点睡几点睡，简直是人间至乐。
她由此怀疑婚姻的意义，是为了爱吗？是为了安全感吗？还是为了繁衍下一代？可这些和自由相比，都是个屁。
但郑淼她妈赵丽云却不答应，老太太长吁短叹，捶胸顿足，你个死丫头，你能把我气死吗？你不趁现在年轻再找个男人，难道要孤独终老吗？啥时候你再嫁人，我死了也才能闭上眼啊。
郑淼她妈虽然现在烫着时髦的卷发，还不显山不露水地染了色，穿着商场里买的质地优良的纯色套装，但骨子里，还是当年那个惴惴不安刚从乡下进城的农村妇女。
在她的认知里，女人如果不结婚不生个娃，这一辈子就是失败，就是堕落。
郑淼觉得跟她妈隔着一条银河的距离。妈，现在社会上流行单身好吧，你没听人说吗？爱情太极端，单身保平安。
可赵丽云就是一副我不听我也听不懂、你不结婚就是不孝顺的模样。
你以为你是谁？还是黄花大闺女吗？这是郑淼离婚后赵丽云挂在嘴边的话。
当初郑淼和前夫也曾天雷勾地火地爱过，然而短短半年多，两人却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爱侣，变成了怨偶。
他们三观不同，吃不到一起，说不到一起，前夫一生气就爱回自己爸妈家，婆婆觉得儿了受了媳妇的委屈，就去郑淼家指点江山，要帮儿子找回场子。
吵过闹过，彼此都倦了，趁没有孩子，俩人迅速离了。
2
郑淼被自己亲妈整得不胜其烦。只好去相亲。
她才二十八岁，觉得自己还年轻着，像水葱样鲜嫩着，但现在她的相亲对象，要么离异有孩，要么秃顶大肚，还有的三句话就聊到下三路上去。见郑淼生气，他们还气咻咻地说，都离过婚的女人了，还装什么纯情？
郑淼简直郁闷得要死，她没想到，自己只不过在婚姻里转了一个圈，怎么就成了婚恋市场鄙视链的最下端。要知道，两年前别人给她介绍的相亲对象还都是律师、医生之类的的高精尖男人。
那天她刚抱怨了几句，赵丽云便说，醒醒吧姑娘，你现在能跟以前相比？你得放低姿态，放低要求，要知道，人未婚姑娘如果是进口水果，你就是那促销品，打折品。
郑淼气得把筷子一扔，跑回了卧室。这都是什么破理论。
恰是这时候，她接到了前男友宋辉的电话：淼淼，能见一面吗？
这一声淼淼，叫得郑淼心里水波泛起。
当年没有和前夫在一起时，郑淼曾经和宋辉谈过一段。那时，他研究生刚毕业，他在同学聚会上见过一次郑淼，就此念念不忘。
他的追求方式很老土，通过中间同学给郑淼写了封情真意切的表白信，开头就是普希金的情诗。
诗太长，郑淼没有记住那么多，只记得两句，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她觉得他老派又深情，不同于她周围见一面就恨不得上床的那些肤浅男生，就答应了。
3
他们交往了一段时间，有一次她和宋辉逛街时正好碰上赵丽云，结果回去后赵丽云盘问了她一晚上。
问完之后，赵丽云表示不同意。她觉得宋辉学的是农业，在种子站上班，未来根本没有可能大富大贵，再说家是农村的，也不可能在省里买得起房。
那时赵丽云对郑淼交男友挑剔得很，除了长相要周正，个子要高，工作、家庭条件都有明确要求。父母最好双事业编，男方最好公务员或是名企。她有一个小本本，上面一项项列得特别详细。
有次郑淼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她说，妈，你这又不是去菜市场买菜，非得个大新鲜。感情的事怎么能这样量化？
赵丽云说，你懂个啥，我闺女长得这么漂亮，我不得好好挑挑？
那时的赵丽云，和邻居们说话头都昂得高高的，像一只骄傲的公鸡，我们淼淼啊，就是眼界高，一般人都看不上。
她还爱拿出手机里存的郑淼的照片显摆，郑淼在一片花海里，比花还娇艳。
邻居们都夸郑淼像某个明星，赵丽云笑得骄傲又矜持。郑淼漂亮，重点大学毕业，工作也不错，很给她脸上争光。
赵丽云看不上宋辉，他的各项指标都不在他的标准范围内。
郑淼也和妈妈争执过，但赵丽云固执得很。她说郑淼太理想化，等以后成了家就知道，过日子光有感情可不行。这儿，还有这儿，她指着她的小本子说，他离我们的标准线都远着呢。
郑淼不想理会赵丽云那一套，可没想到随着相处时间的日渐加深，他俩之间的矛盾也日渐凸显。
宋辉确实过于节俭，大热的天，他俩一起出去，郑淼说渴，他就只给她买瓶矿泉水，连杯奶茶都不舍得买。他吐槽单位领导没本事事儿还多，根本看不到他的才华，好像他是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子被土埋没。
郑淼却觉得新人刚到单位，就得有一段时间的磨合，就得做小伏低。
可他怪她不理解她，掉头走了。
那时已是夜里十点多，他自顾自扫了个单车骑着就走，给郑淼留下一个孤单倔强的背影，让还没反应过来的她在冬天的冷风里凌乱。
4
宋辉也曾带她去他老家看过，早上六点出发，先坐火车，再坐大巴，最后又坐了三轮车才到他家。到他家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郑淼吐得七昏八素。
她跟着他在布满灰尘的乡间土路上走着，黑夜里，不知名的秋虫低一声高一声，她六寸的高跟鞋走一步歪一步，简直让人生不如死。又想到宋辉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结婚后她不但要照顾自己的小家，还要无休止地把从自己的口袋里掏钱帮他们，郑淼最终还是灰了心，她以母亲不同意为借口和宋辉分了手。
可现在，宋辉居然约她，在见了那么多牛鬼蛇神之后，郑淼那颗被现实打击得千疮百孔的心居然有点小小的激动。
见面前，郑淼认真地化了个淡妆，想让自己显得没那么憔悴。
自从离了婚，郑淼周末不是在沙发上躺，就是在床上躺，把赵丽云烦得够呛。此刻，她看着女儿在镜子前化妆，八卦之心熊熊燃起，但她不敢多问，只在客厅里转圈圈。
郑淼临走时，她追出去老远，哎哎，你的口红忘带了，你涂这个好看，打起精神，自信点。
郑淼和宋辉约在一家商场的地下一层。宋辉穿了一件格子衬衫，也比以前胖了些。
郑淼在心里有些可惜，他个子本来就不高，格子衬衣显得人臃肿村气。
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他们几乎同时问对方。这不约而同的问话让他们找到了以前的一点默契。
你女朋友什么样？啥时候介绍我认识一下呗。郑淼故意试探着问，一边搅着杯子里的咖啡。
我现在可是光棍一个，谁能看得上我呀。他调侃着。
宋辉说他之前也谈了个女朋友，对方是学舞蹈的，开了一间舞蹈工作室，但不久前，女孩嫌他没有房子，各种龃龉，最后还是分了手。
现在的女孩都挺物质的，遇到各方面都合适的，还是挺难的。他叹口气。
我离婚了。她鼓起勇气说，你有什么想问的，我都会告诉你。
我知道，否则我也不会给你打电话。过去的都过去了，在我心里，你还是老样子。说着，他伸出手，把她肩上的一根头发拿掉。
他的手大而温暖，在她肩部短暂停留的那几秒让她觉得有些短暂的窒息。
喝完咖啡，他们在商场的地下一层闲逛，正赶上商场搞活动要抽奖，据说一等奖是苹果手机，人群一下子拥挤起来。他在亢奋的人流中握住了她的手。
5
回家后，赵丽云忙不迭问宋辉和她约会的细节。郑淼大致说了点，赵丽云兴奋得眉毛都要飞起来了，你可得抓紧了，别让他跑了，我看宋辉这小伙子人不错。
郑淼嘁了一声，当初是谁说人家这儿不行哪儿不好的？
赵丽云长叹一声，你们现在能一样吗？人家现在还是大小伙子，你可是个二婚头。你还讲啥条件？还能挑三捡四？
她继续埋怨道，就你是个缺心眼，你看你那个好朋友，叫王什么来着，人家多精明，跟男朋友就是同居，不结婚，同居了两年，发现两人不合适，马上分手。又重新找了个单位上班，那叫什么，洗白？在外人眼里，她就还是黄花大闺女。现在听说人家又找了个富二代，开宝马，可你呢，非得要结什么婚。现在倒好了，二婚女人多难听，多难找对象你不知道吗？
郑淼被赵丽云气得肝疼。她结婚是因为水到渠成，是因为情到深处，是对感情负责好吗？怎么现在成了仓促没远见了？
她不想跟她妈争执，给宋辉发短信，到家了吗？
很久，她握着手机都快睡着了，才等到他的回信，到了，早点睡吧。
跟宋辉重新在一起后，郑淼的感觉和以前有些不同。以前的她在宋辉面前可以随意任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偶尔还能耍个小脾气，可现在，她变得拘谨，说每句话之前，总会再在脑子里斟酌一下，再想像一下他的反应。
以前他们约会，吃饭，宋辉都会征求她的意见，可现在，他总是自作主张。她不怎么能吃辣，也从不爱吃香菜，以前宋辉在点菜时总会刻意交待一下，现在，他点剁椒鱼头，辣子鸡丁，给她点两份青菜作罢。
她看着他吃得满嘴是油，面前那盘干巴巴的小青菜怎么都下不去嘴。
她觉得心里憋屈，可又说不出哪儿不对劲。她在他面前，气势不由便矮了几分。分手几年，他还是未婚，但她身上的标签却是离异了。她要懂事，要大度，要婉约，才能对得起他对她的不计前嫌，重新接纳。
他仿佛也明白二者之间这微妙的关系。现在，他才是处于翘翘板上高处的那一个。
6
两个月后的一天，宋辉对她说，淼淼，我妈前段时间说腿有点不舒服，我把她从老家接过来，想在这儿给她做个检查。本来说好我请假去照顾她的，但单位突然临时有事要我去出差。你不是有十天的公休假吗？你看，能不能请个假替我去医院照顾我妈两天？
郑淼一时有些犹豫，要是搁以前，她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凭什么啊？谁还不是个小公主？
但此刻，作为一个离异女人，作为后者的女朋友，宋辉提出的要求让却她无法拒绝。拒绝就显得不近人情，拒绝就会让他们好不容易稳定的感情再生出嫌隙。
我们单位这段时间事也挺多的，我看看能不能请下来假。她谨慎地说。我争取吧。
他似乎有些吃惊她居然没有立刻答应，有些不快地放了电话。
郑淼向赵丽云拿主意。
她妈正在浇花，闻言放下水壶热切地说，去，咋不去呢？这可是个表现的好机会，要是你能让你未来婆婆满意，你离婚这一点，说不定他们就能不会抓住不放。
郑淼心里有些郁闷，她不是烦这件事本身，而是烦宋辉那副理所当然、你必须要怎么样的态度。
虽然心里有些不快，郑淼还是向单位请了假，买了些东西，去了宋辉妈妈所在的医院。
老太太倒挺淳朴，也不多事儿，还一个劲地说，麻烦姑娘了。
这让郑淼的心里好受了点。她去帮老太太挂号，做完检查，又拿着片子去找主治大夫，大夫说是血拴性脉管炎，需要马上做手术，卡上的钱不够，她又跑去交了两万。
这么大的事，她不敢擅自作主，宋辉答应她等他回来再做手术。
他可能在同别人吃饭，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她听到有女人的声音娇滴滴地喊，小宋，快来啊，都等你很久了。那边宋辉便挂了电话。
她再打过去，宋辉已经关机了。
7
两天后宋辉出差回来，带着她妈做了手术。郑淼跑上跑下，等老太太一切都安定下来，她才觉得又累又困。
她原以为宋辉肯定会问她花了多少钱，累不累，和妈妈好不好相处。可能也会夸她两句，哎呀媳妇儿，你可真能干，咱妈这多亏你了。
然而什么都没有，他只是说，你赶紧回家休息吧，看看，黑眼圈都出来了。
她有点失落，转身离开的时候，听到老太太说，小辉啊，这几天麻烦她了，你怎么不替我谢谢人家。
直到宋妈妈出院，宋辉也没有提那两万块钱的事。
不久后周末是郑淼生日，她以为不管怎样宋辉都会有所表示，然而微信上一天都很安静。她分明记得，他的生日只比她晚三天，当初他俩在一起的时候，她还开玩笑地让他叫她姐。
她不相信他会不记得，她不死心，索性晚上约宋辉一起去吃饭。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她一边说一边给他夹了一筷子虾仁。
宋辉呵呵一笑说，生日快乐啊淼淼，咱都是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人，要那些花头干啥？你想要啥？要不我现在给你买？
我想要啥还需要我说吗？那我不是显得太下贱了？郑淼恶狠狠地嚼着嘴里的芹菜暗忖，原来他不是不记得，而是觉得她不值得。
那一顿饭，她味同嚼蜡，他却一直兴致勃勃地玩着他的手机。中途她去卫生间，回来的时候，正碰上他在压着嗓门打电话，呵呵，啥艳福？要不是她家里有两套房子，我能跟她好？她妈说了，以后一套房子会写上我的名……一个二手货罢了，不过，一套房子好歹也能让在咱在城里少奋斗十年，你是不知道，她家房子位置是真不错。
郑淼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她全身发冷，头脑却也格外清醒。
他回过头看到她，慌乱挂断电话，淼淼，你别放在心上，我这是在跟哥们瞎吹呢。
她拿起包，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夜风袭来，带丝丝凉意。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也许是妈妈赵丽云的话不知不觉扎在她心里，也许是她自己也觉得，离了婚，就该低人一等，就得凑和，就得降低标准，所以宋辉只不过招了招手，她就赶紧扑了过来。其实他还是以前的他，自大，小气，爱发牢骚，就因为离了婚，她就觉得她应该将就，对方的缺点也被她自动屏蔽。
而她又有什么错呢？难道离了婚，就意味着她要折价销售吗？她工作努力，热爱生活，对待感情认真负责，她长相漂亮，内心善良，凭什么一纸离婚证，就给她定了性判了刑？
她高高昂起头，高跟鞋笃定地敲在马路上，街灯在她身后次第亮起来，像是无声的号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