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朝九晚五,是公司正常的上班形态。她每次都是踩着点儿走进办公室的,在钉钉上打卡后,正好九点。许多同事都为她担心,为她捏把汗,都知道她在玩儿火。玩儿火者必自焚。
没错,她一直在玩儿火,却一直没有自焚。
同样,下午五点一到,她也踩着点儿下班,一分钟都不多待,且行色匆匆。有N次,她身体的某个部位都碰到了同事的椅子,惊吓了人家,把自己都碰疼了;或者呢,碰翻了垃圾筐;要不就是自己桌子上的垃圾忘了随手带走。有一次,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她连伞都忘了拿了。谁都会猜到,她马上就会回来取她挂在椅背上的伞——总不会淋着一身雨走吧?家里能有什么样的大事急事不得了的事?可她一直没有回,宁愿淋雨,也不愿意耽误时间。第二天,又带来一把旧伞——雨还在下。
她叫庞雁。同事们都叫她雁子。她是一家文化公司的图书文字编辑。业务能力顶格,性格还算温顺。只是表现上有点儿孤傲。孤傲也是别人对她的印象——谁都不在她眼里。难道不是吗?同事们之间,偶尔会搞个小聚餐什么的,也会在周末来个北京周边游,她一次都没有参加,就算请她,她也不参加。她又没有男朋友(大家凭感觉),更不需要接送孩子(不像是个离异者或未婚生子的女人),那她匆匆回家干吗呢?没有人猜得出来。同事们嘀咕几次之后,也就习以为常了。
话说这天下午五点一到,庞雁照例迅速关了电脑,第一个冲出办公室,在写字楼出口旁的便利店里,买了两个素菜包子,边吃边走进了地铁十号线团结湖站,走到站台时,正好吃完。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玻璃水杯,喝几口水,地铁列车就进站了。这时候还不是下班高峰期,或者说离下班高峰期还有一个小时,但车厢里已经挤满了人。从他们疲倦的神色上看,都是下班的青年人,像她刚才一样,从写字楼里冲出来,又赶到另一个场所。庞雁没有猜度他们是什么职业,也没有猜度他们要去哪里。身边一个素颜的女孩儿,她似乎见过,瘦,高,皮肤白煞煞的,眼睛一大一小,一个单眼皮儿,一个双眼皮儿。庞雁总感觉她面熟。她是不是住在像素小区?庞雁是不是给她送过外卖?如果她也在呼家楼转地铁六号线,那就是了。还有一个胳膊上多毛的男孩儿,膀大腰圆的,耳朵里塞着无线耳机。庞雁最恶心耳朵里塞耳机了。不是塞耳机的人让她恶心,是耳机让她恶心,不管是有线还是无线,她都觉得恶心,都觉得,那是耳朵出事了,残疾了。因为她小时候见过坏耳朵的人,耳朵里往外流黄褐色的水,就是塞着这样的药棉,一边堵上一块,就像现在的耳机,特别是灰色或褐色的耳机,她更恶心,它们更像是耳朵里流出的一堆脏物。她很纳闷,所有的穿戴都是为了美丽大方,日常用品也都是以时尚好看为前提,为什么把一个耳机,设计得那么丑陋不堪呢?但这个壮实的男孩儿胳膊上长长的毛很性感,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从团结湖到呼家楼,只有一站地,就要换乘六号线了。那个皮肤白煞煞的瘦高女孩儿果然也在六号线转车。她可能也认出了庞雁,看庞雁的眼神里,有了一丝友好而善意的微笑。庞雁想不起来她住像素小区几号楼,北区还是南区,还是非中心那边。像素小区太大了,虽然比不上天通苑有七十万人之巨,但也有五六万人居住了,除了非中心那边的写字楼,大多是出租房。庞雁不敢说每户人家都跑过,但敢说每幢楼的每一层都跑过,那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了。现在,庞雁急着赶回像素,就是要跑楼的。这么说,大家大致都能猜到了,庞雁是一位兼职外卖员,赶回来送外卖的。
白天,庞雁是位于团结湖附近一幢高档写字楼里某文化公司的优秀图书编辑,晚上,确切地说,是五点半至十点半,包括双休日,就是小会水饺店的外卖送货员了。小会水饺店就在像素小区里,后门是小区一块碧绿的草坪,草坪中间的一条小路连接着小区各条交叉的路,和各幢建筑连成一个完整的交通网络。水饺店的正门临街,就是车水马龙的朝阳北路东段。再往东,过一个红绿灯,就是通州了。
下午五点三十五分,庞雁准时出现在小会水饺店里,她快速地存好双肩小包,套上一件小会水饺店的专用红马夹,只需朝店长一望,叫王慧的店长就大声而干脆地说:“北区十八号楼和十六号楼的,三份,离得近,刚叫,正好,送吧。”
庞雁没有说话,拎着打包好的三份水饺就往外冲。她知道她的自行车就放在后门草坪一侧的白皮松下,骑上自行车,不消几分钟,就可到达目的地。两幢楼,三份水饺,算是比较划算的一趟了,比三份水饺三幢楼轻松多了。何况两幢楼相距又那么近呢。一份水饺能挣四块钱,三份就是十二块钱了,开门红啊。庞雁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心里高兴,脚步也就轻松而有了弹性,甚至带着小跑的节奏了。但是,在出门的一刹那,毫无预兆地,她撞到了一堵墙上,这堵移动的墙来势凶猛,势大力沉,一下子把她撞飞起来,她趔趄着想控制住悬浮的双脚,无奈惯性让她重重地摔倒在大堂的桌子上,后脑勺磕到了桌角,頓时头脑就蒙了,接着是嗡嗡作响和一阵剧烈的疼痛,疼得她以为马上就要死了。
庞雁侧卧在地上不知道多久(其实时间很短),时间像停止了一样,又像消失了一样,四周的声音也消失了,也只剩下她脑子里嗡嗡的回声了。到了她感觉有人在说话时,才听见王慧在大声地斥责什么。
2
顾大前万万没有想到,吃一份水饺摊上了大事。平白无故地,把一个女孩儿撞伤了。他也怨啊。他不过是走路猛了点儿,那也不是故意的,不过是心里着急——刚接到一个大单子,要在地铁六号线草房站C口处接一个客人去密云。跑滴滴,能接到一个大单子,多不容易啊,多大的运气啊。看时间,还有几分钟,他便想着吃了晚饭正好赶上时间,又正巧小会水饺店的水饺是他的最爱,便进来准备吃一份。到哪里也要吃饭嘛,何况又是难得的长途,吃水饺正合适——水饺又叫弯弯顺,吃了水饺,预示着一切顺利。哪知道就祸从天降呢!
这女孩儿伤势不轻,还出血了——耳朵后边,被桌角磕破了一块皮。那儿皮薄,出了不少血,看起来怪吓人的。隔开像素南区和北区的步行街上,正好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药店,附带着一个诊所,顾大前就赶快带伤者去包扎了。水饺店店长王慧自然是向着庞雁了,她一边指责顾大前,一边安抚庞雁。还不放心,怕顾大前中途跑了,也跟了过去。
还是在去诊所的路上,庞雁已经很清醒了。除了脑袋有些蒙,耳朵后边火辣辣地疼,别的也没有什么感觉。躺在地上时,还以为要死了。现在又觉得送外卖的活儿也许不耽误。她看到撞她的人了(或者她撞的人了),不认识,挺高大的,也有点儿威猛,罗圈腿,长相也不正,像受了挤压的葫芦,就是歪瓜裂枣的那种,除了身体强壮,就是手臂上和胸窝里乌黑的汗毛吸引眼球了。照理说,这种人身上还应该有刺青。可惜,没有。诊所的医生查看了她的伤口,也说问题不大。不过为了方便包扎,要把耳朵后的头发剪去一绺。剪就剪吧。医生给伤口涂了碘伏,用纱布简单包扎了一下,告诉她三天不要沾水,好好休息。
“三天,听没听到,损失多大?你要赔偿。”王慧是个壮实的女人,微胖,话音里自然带着威严,听口音听不出是哪里的人,非常仗义,她看这个叫顾大前的家伙一脸恶相,就双手叉腰,提了提臀,挺了挺肥硕的腰,试图在气势上压他一头。“还顾大前,我看你是顧头不顾腚,有你那么走路的吗?瞧把我们小美女撞的,有个三长两短,你负责得了?来,加个微信,男子汉敢做敢当,别做缩头乌龟!”
“谁缩头啦?谁是乌龟?文明讲话好不好?”顾大前扫了眼王慧伸过来的手机,“又不是故意的,多大点儿事儿啊。”
“有你这态度就好,转两千块钱给我——姐不是讹你,三天误工费多少钱?还有这治疗费、药费。三天后咱们结算,多退少补——放心,我有店在这里,不会骗你这点儿小钱。”王慧真是个麻利的店长,什么事都想到了,“姐店里还有事——正是送餐高峰……对了,店里的损失我就不跟你细算了,我的误工也免了,三份水饺你得赔吧?”
“三份水饺……谁说不赔啦?”顾大前的手机突然响了,他赶快接通道,“喂……我以为你到了……大约多会儿到?堵在路上?你不是乘地铁?公交?你坐公交为什么非要指定在C口?好吧好吧,这也不怨你……没什么,我自己的事……你下了公交打我电话,我在六号线草房站C口对面的小会水饺店,吃碗水饺就好……好好好,是我态度不好,我向你道歉。”
“那三份水饺都是你的了,等会儿去吃吧,不会全摔烂的。”王慧的口气缓和了点儿,她从他的电话里听懂了什么,理解了他的冒失。
“两千转过去了。”顾大前在手机上摆弄了一会儿,带着有点儿威胁的语气说,“我也住像素,就在南区十五号楼。我跑滴滴。我不怕你——也不过两千块钱。”
原来一个小区的。庞雁想不起来有没有给他送过餐。应该没有。跑滴滴的,哪儿有时间在家里吃饭?
“雁子,不碍事吧?我要回店里了,钱在我这儿呢,你放心。”王慧不等庞雁说话,就旋风一样离开了。她店里的事确实太多了,接单子,派外卖,收款,还要接待堂食。马上地铁口就会涌出一波波人流了——草房站是个大站,附近住宅小区密集,许多去燕郊、三河、大厂、顺义的人会在这里转车,小会水饺店的生意因此而一直红火,她不想错过赚钱的高峰期。
医生包扎好了。治疗费也是仁义价,一百,还配了消炎药。庞雁付了钱,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偷偷看看顾大前,有点儿同情他,这个高大的汉子有点儿蔫了。从刚才的手机通话中能听出来,他接了单去密云的长途,想抽空吃个饺子,没想到就和她发生碰撞了。其实吧,她也有责任,甚至责任是一半一半的。现在,在慧姐的处理下,变成他的全责了。跑滴滴也不容易,不是什么好职业,也是靠辛苦和熬时间吃饭。看他这样子,三十五六岁吧,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家累肯定也不轻。她看他偷偷地叹了口长气,脸都灰了,脸上的胡楂儿青梗梗的,情绪也低落,肯定后悔自己的莽撞了。庞雁赶快看向了别处。都不容易。庞雁想。
“算我们俩倒霉。”他丢下这句话,也急急地出门了。
顾大前的背影消失之后,庞雁的眼泪才汪在了眼里——不知道为什么。
“小伤,养两三天吧,正好明后天双休日。”医生安慰道。
庞雁感谢了医生,拿了药,走出了诊所,来到了小区的步行街上。说是步行街,实际上是个长条形的广场,分隔着南区和北区,中间一段隆起的区域,每天晚上都会有几拨跳广场舞的人。现在还不是跳广场舞的时段,步行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都是下班的人,他们大都背着双肩包,手里或提着盒饭,或提着水果,个别人还拿着花,大部分是空着手。庞雁知道,空着手的人,回到家里,简单洗漱一下,就会点外卖了。其中有一小部分人,会点小会水饺店的水饺。如果不是突然发生的意外,她第一次送单应该早就完成了,现在有可能在送第二单、第三单了。今天是周五,单子应该不会少,因为一开始就有不错的苗头。可惜这苗头刚一萌芽,就被掐断了。庞雁心里有点儿焦虑,有点儿懊恼,虽然对方压了两千块钱在慧姐的微信账户里,那和她凭本事赚钱毕竟不是一回事啊。
晚霞已经有模有样了,正从西边高楼的缝隙间照射到步行街上,洁净的方砖上跳跃、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霞影在匆匆行人的快速走动中,像紫雾一样缥缈、萦绕,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庞雁怀疑自己的眼睛摔坏了,怎么会有这么奇妙的景象?她晃晃头,奇妙的景象依旧。她知道了,那是女孩儿裸露的长腿和华丽的衣裙与霞光作用后形成的幻觉。同时,庞雁也感觉到身体并没有什么不适,耳朵后边的伤,如果不去想它,似乎也不怎么疼痛。那为何不去送外卖呢?轻伤不下火线,这可是传统英雄主义的典范啊。她不是要做英雄。她确实需要钱。想到了钱,庞雁的脑海里迅速出现了一千多里外的湖南老家,那个四面被青山环抱的小镇,便是她从小生活、读书、成长的地方,那里有她的双亲,有童年、少年美好的记忆。她母亲是个轻度智障者,父亲腿有残疾,靠打铁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所谓打铁,实际上不用生火,材料是铁皮,有白铁皮和灰铁皮两种,靠敲敲打打生产日常用品。父亲的手巧,敲打出来的产品有铁皮桶、铁皮大盆,还有簸箕、舀子、勺子、水漏、三通以及浇花的喷壶。这些一般日用商品,早就被花花绿绿的塑料制品取代了,但是也会有一些老派的居民来买,一来是父亲做得确实精美,像艺术品,二来也比塑料制品耐用,价格也不是太贵,关键是,轻微损坏或出点儿小毛病,还免费修理。按理说,父亲靠着这间处于街口拐角处的白铁匠铺,也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庞雁读研的第三年,母亲查出了病——肠癌。接连三次大手术和化疗,不仅花光了不多的积蓄,还借债十多万元。还好,庞雁及时地毕业了,也顺利地找到了工作,不但不用花父亲的钱,还能有所补贴。本来她可能还有更好的选择,但为了早点儿拿工资,她到了这家文化公司,工资虽然不高,却稳定,也是她喜欢的工作。去年疫情期间,她在小会水饺店吃水饺(她经常在此吃水饺,一来二去和王慧就熟了),王慧吐槽说连送外卖的人都找不着了,有时候不得不自己送。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庞雁知道小会水饺店的生意大多来自像素小区,跑起来也不费力,便向王慧说明自己想做兼职外卖的意愿。王慧一听,好事啊,谁送都是送。所以,庞雁就成了小会水饺店的外卖员了。
既然伤势不重,又恰逢周五,为啥不继续送外卖呢?这又不影响顾大前的赔偿。庞雁穿过灯色闪耀的步行街,向小会水饺店的方向走去。
3
庞雁再次来到小会饺子店时,已经有几个人坐在店里吃饺子了,迎面还遇到两个外卖小哥拿着外卖小跑着出去。这会儿她聪明了,主动闪到了一边。
“怎么又来啦?”庞雁甫一出现,王慧就惊讶了,“跟你说呀,刚才那个家伙真的来把三份饺子吃了……不不不,吃了两份半,还剩下几个,带走了。他可真能吃啊。我都担心他会吃伤。我又吓唬他一顿。他被我吓得一愣一愣的。放心吧雁子,这三天的误工赔偿不会饶了他——这个账,我会算。”
“慧姐,算了吧,他也住在像素。”
“嗨,你这孩子,让我直接就变成坏人了。我是在帮你好不好?这个人来过店里吃过饺子,我也面熟。可他哪能跟咱们的关系比啊。放心雁子,这事我来办。咱这是合理、合法、合情。回去休息吧,那一下摔得可不轻,都要吓死姐了。”
“慧姐,我……像素有外卖要送的吗?”
王慧又惊讶了,瞪大眼睛说:“你是要钱还是要命啊?差钱姐我借给你!”
“没那么严重。”庞雁笑笑道,“这才六月里,天也不是特别热,注意不出汗就行了。就是出汗也不怕,洗澡小心点儿,不碰上水就行了。不就破了点儿皮嘛,我小时候,前山后山砍柴火,碰破皮肉是常有的事,没那么娇气。”
“我不管你呀。你要送就送。你看……”王慧盯着电脑屏幕,“真来单了,还真是像素的。”
庞雁把一份外卖放在车筐里,小心地在便道上骑行着。她可不想再撞谁了,也不想被别人撞了。但便道上的人特别多,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如果是迎面走来的人,她总担心这个人会撞到她车子上。要是想超过前边的人,她又怕撞在人家的屁股上。这一定是心理在作怪。既然心情受到了影响,那就步行吧,北区十号楼也不远……她正欲弃车时,手机响了,一看是父亲的来电,赶快接通了。
“爸……有事啊?”自从母亲生病以来,她最怕爸爸来电话了。平时都是她打电话给家里,问问家里的情况,问问母亲的情况,或给父亲转钱。她知道父亲,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打她电话的。
“没有事……你吃饭啦?”
“吃了。”庞雁撒了个谎,“你也吃饭啦?妈呢?”
“在这儿……也吃了。”
庞雁听出父亲的声音不对。父亲虽然是个内向的人,声音也是脆响的。这回却是谨慎、犹豫,还带着唯唯诺诺的讨好。父亲曾多次向她表示自己的歉意,无非是用了她的钱啦,耽误她的婚姻啦前途啦什么的。父亲被她怼了几次之后,便不再说了。用她的钱是正常的,她长这么大不都是靠父亲的培养?特别是读大学和研究生期间,所有的花费全是父亲的铁锤敲出来的,婚姻的事还早呢,这也靠缘分,急不得的。前途什么的,更是无从说起。父亲无非是认为母亲的病,太拖累了她。她正要让爸爸把手机给母亲,跟母亲说几句话时,手机里传出一个女声,好像是说“吃药时间到了”。敏感的庞雁立即意识到,他们可能是在医院里,赶紧说:“爸,妈住院啦?”
“是啊,早上住进来的……还是那毛病,明天检查。”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母亲是多么不应该患病似的,仿佛他多么不应该打这个电话似的。
“要我回去吗?”
“回来干吗?好好工作……”
庞雁听到父亲的声音哽住了,心里也悲伤起来:“爸,你要好好的……还差多少钱?”
“我手里有几千,要是能拿……一万吧。”
“好的爸,我周一发工资,到时转给你。”
庞雁最终没有和母亲通话。她想回家。可她不能回家。回家要花差旅费,公司还要扣工资,影响当月奖金,并且有可能影响全年奖金。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有钱了,母亲就能活下去,至少能多活几年。她和母亲通话也没有什么话说。每次听了母亲说的话她都会大哭一场。母亲只会抱怨,不是抱怨别人,是抱怨自己生病,又害怕自己会死,母亲也会毫无理由地责骂父亲不管她。父亲哪里不管她了啊,她就是发泄罢了。父亲已经够辛苦了,每天除了照顾母亲,还要干活儿。有一次,父亲接了一个大单子,镇上的学校食堂订了五只大菜盆、三个汤桶,父亲恨不得觉都不睡地赶了出来。高兴的父亲还专门拍了照片发给庞雁看。其实,五个大白铁皮盆加两个汤桶,最多赚个八九十块钱,还要敲敲打打四五天,没有她一个晚上送外卖赚得多。所以拿赚钱和其他任何事情相比,赚钱最重要。想到这里,她耳朵后边的那点儿小伤就不算什么了。
4
在接下来的双休日里,外卖生意出奇的好。通常,早上十点前一般没有生意,可周日这天还没到十点,就接到单子了。本来庞雁周日这天也不准备早来的,她要痛痛快快睡一觉。因为昨天一天她一直送餐到凌晨一点,居然送了七十多份,是她兼职以来最多的一次,也是她最累的一天。但是,周日一早九点半时,王慧突然发来的短信吵醒了她,一看,是给她转钱来了,就是误伤她的顾大前赔偿的误工费,正好是两千块。庞雁感到纳闷儿,怎么会是两千块呢?用不了这么多吧?怎么算的?便打电话给王慧,问个究竟。
王慧在电话里说:“有姐在,还能让你吃亏?我当然让他两千块钱有来无回了——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工资是六千五百块一个月的,刨去双休八天,一个月按二十二天算,四舍五入,你每天工资三百块,三天就是九百块,加上一百块钱治疗费,正好一千块。我算你需要十天额外的营养,一天一百块钱营养费不过分吧?十天又正好一千块,这不就是两千啦?哈哈,那小子也太实诚了,居然就同意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能怎么办?你就笑眯眯收下吧——我说了你也别介意,我看出来了,你需要钱。”
“谢谢慧姐费心……我,我觉得,应该退一千块给他。”
“退什么呀,抢都抢不到手,钱钱钱,命相连……你起来啦?早点儿到店里呗,今天是周日,生意不会比昨天差的。”
庞雁就这样来到店里了。临出门时,还照照镜子,看看耳朵后边的伤,已经愈合得很好了,实际上就是磕破了一層皮,损失还不如被剪掉的那绺头发让她心疼。庞雁越发觉得自己有点儿敲诈的嫌疑了。这家伙要是报警,会不会把她抓进去?
庞雁一到小会水饺店,王慧就丢下手里的活儿——她正在和员工们整理刚进来的一箱箱定制的速冻水饺,笑嘻嘻地说:“你来得正好,刚刚接个单子,南区十五号楼2210,锅里正煮着呢——本来我想跟你闲聊几句的,正好就来生意了。”
“慧姐,我是这样想的,三天误工补贴,不是有两天双休吗?再说了,这三天我也没耽误送餐啊?营养费更是离谱,我怕……”
“打住打住,这事是姐帮你办的,你怕啥?我都不怕你怕啥?你要是嫌多了,怕钱烧坏了手,退给我!”王慧哈哈道,“放心妹子,顾大前同意了,聊天记录我保留着呢,一笔一笔清清楚楚算给他看了。他要是不同意,我敢做主?没有人讹他,也没有人胁迫他,这钱你拿得正当。”
庞雁在送餐时,心里还忐忑着,总觉得这两千块钱拿得不光彩,虽然她缺钱,但也不能让自己良心过不去啊。可事已至此,找王慧看来是不行了,只好碰机会吧,万一再能……碰上他总没有好事。
事情真是凑巧,南区十五号楼的这份餐的主人正是顾大前。顾大前看送餐的是庞雁,倒也没觉得奇怪,似乎在他的预料之中。庞雁的第一反应是,是不是王慧和顾大前合搞的阴谋?世上的事哪会有这么巧?庞雁一眼就看出顾大前是一个人单租,单租说明什么?单身一族?一般情况下,普通北漂很少单租的,合租的非常普遍,除了月薪过万的真正白领。他一个跑滴滴的,能赚多少钱?房租要去掉四五千,还能剩多少?联想到事情的前后经过,还有王慧的过度热心,庞雁觉得这里肯定有猫腻。上上周,王慧不是还问过她有没有男朋友,又说,知道你没有男朋友,有男朋友还兼职送外卖?不想法儿谈一个?看来王慧也是个有心机的。这样也好,正好把两千块钱退给他,省得以后啰唆。
“这么巧?”庞雁把餐盒放在门里边的鞋柜上,说,“慧姐跟我说了误工补贴的事,两千块钱也收到了……这钱我不要,我伤得也没那么严重,你看我怎么退给你?”
顾大前出了一头汗,额头上的汗珠一颗一颗细密均匀,十分晶亮。听了庞雁的話,他吃了一惊,赶忙问:“什么意思?”
“把两千块钱退给你。”庞雁冷冷地说。
“退给我,什么意思?”顾大前的一只手按在胃部,眉头紧皱着,一脸痛苦状地看着庞雁,像是要看透她话里的阴谋。
“就是……两千块钱我不要了。加个微信……要不我退给慧姐,由慧姐转给你。”
庞雁话没有说完,顾大前的手机就伸过来了,像是无奈地说:“随你们……”
庞雁扫了二维码,添加了好友后,把两千块钱转给了他。庞雁把手机举了一下,说:“转了。你收下。”
顾大前点点头,跟庞雁也举了一下手,那是再见的意思,也或许是谢谢。但他的脸部表情更加的痛苦了,像是在强忍着什么。他在侧身拿水饺时,腿一软,赶紧双手扶住了墙,又转头,对庞雁说:“不好意思,前天去密云……回来时出了点儿小事故……车子在修……本想在家好好歇歇,没想到……”
庞雁看到,装水饺的塑料袋子大幅度地摇晃着,摇摇欲坠,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庞雁听明白了他的话,不知道他这是玩儿的哪一着儿,就是碰瓷也有可能。她正欲离开时,听到顾大前哎呀一声,手中的快餐袋子掉落到了地上,整个人不是扶着墙,而是趴在墙上了。庞雁这才觉得不对劲,顾大前的痛苦不像是装出来的,就算是演戏,也没必要这样演,不就是两千块钱嘛。但她依然没敢上前。上前一步,就是他的家了;少这一步,就是在走廊里。庞雁紧张地问:“怎么啦?”
“肚子疼……胃疼……不知道哪里疼……疼死了……都是那天饺子吃撑了……”顾大前跟她摆摆手,好像在说“与你无关”,但他还是对庞雁说:“帮我叫辆滴滴……去医院……你是好人、恩人、大救星……”
庞雁看他像个软体动物,不,干脆就是一堆液体,顺着墙壁瘫到了地上。庞雁怕他真的成为液体,恐慌中叫了一辆滴滴快车。
5
本来庞雁可以离开的,她觉得钱也退了,还帮了他的忙,算是做到仁至义尽了。可滴滴是她叫的,她怕顾大前撑不到小区的西门口,或者和滴滴司机走岔了,再发生什么意外,惹她一身麻烦就犯不着了,于是她就跟着顾大前一起下了楼。顾大前扶着墙,忍着剧痛,一边走还一边向庞雁解释:“觉得胃里不舒服,以为是饿了,要份水饺吃……没想到突然就发病了。”
从步行街往南门口走时,没有顾大前可扶的物体了,庞雁就主动要把肩膀借给他。庞雁虽然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但看他那寸步难行的样子,也不忍心看着他摔倒在地,或在地上爬行。但是,顾大前却拒绝了她的好意,双手按着肚子,佝偻着腰,动作怪异地向南门口疾行。还好,滴滴快车及时到了。庞雁拉开车门,把他塞了进去。奇怪的是,滴滴司机却不把车开走。庞雁已经大声告诉司机了,去常营医院。可滴滴司机还是傻傻地望着她,滴滴司机是个女的,她一定是看到他一路痛苦的样子了,便大声说:“你不去?车是你叫的吧?他这样子……家属不去我不带啊。”
庞雁只好上车,坐到了前排。一路上,庞雁还在想,顾大前的病会不会和她有关?周五那天,他一口气把三份水饺吃得只剩几个了,是在气急、上火、心疼钱的情况下吃的,回程时又……是出了车祸吗?如果真要是因为这个而诱发他出车祸,再诱发他生病,陪他去趟医院,也算是求得心理上的安慰了。
常营医院的急诊医生很及时地诊断出了顾大前的病——急性胰腺炎,需要立即住院治疗。可住院部没有病床了,顾大前只好临时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挂水。待住院部空余出病床,再办住院手续。从入院,到交钱、取药,办各种手续,都是庞雁跑的。其间,王慧三次打电话来,问她在哪里,有餐要送。庞雁都说有事在忙,一会儿再过去。看着顾大前的吊水挂上了,还有几瓶在排队,病情似乎稳定了,大约疼痛感也减弱了,才说:“我要回去送餐了,你还可以吧?”
“可以可以,谢谢啦……花多少钱我转你啊。”
“不急,你先治病。走啦。”
“哎……”顾大前叫住了她。
“啥事?”
顾大前欲言又止地对她挥了挥手。
庞雁回到像素,回到小会水饺店,正是午间最忙的时候。王慧假装气急败坏地说:“送个餐怎么磨叽到现在?遇到帅哥啦?被人家留下来一起吃啦?还是做了人家一个小时的新娘子?脸红什么?哈哈,开个玩笑嘛。雁子,从没看过你脸红……雁子,你脸红时怪好看的,平时看不出来啊,也是个小美人儿。快,这是四份水饺,分布在不同的四幢楼,你跑吧,算是对你磨叽的处罚。”
王慧的话让庞雁心里一愣一愣的。但是,王慧貌似夸她的话,她听了很不舒服,什么叫“也是个小美人儿”,还“平时看不出来”?这话太伤人了,至少在王慧的眼里,在今天之前,在她没脸红之前,她根本就不是个小美人儿。庞雁知道,自己虽然不算漂亮,也不至于像王慧说的那么不堪吧?
庞雁本想把顾大前的事告诉王慧的,但随即递过来的餐袋让她无暇顾及了,她拿了餐袋就出了门。在送餐过程中,庞雁不断收到顾大前的微信,先是问花了多少钱,又说他找院方查到了,把钱转给了龐雁。最后一条微信是拒收庞雁转给他的两千块钱,顾大前说:“一码归一码,那两千块钱是赔偿你的,我不能收。而你帮我垫付的医药费,是一定要付给你的。”
到了这个时候,庞雁觉得,这个人还是有其可爱的一面的,虽然样子蠢了点儿,但是正直,率真,没有歪心眼儿。庞雁收了他还给她的她在医院花的钱。她转给顾大前的两千块钱还挂着。庞雁心想,两千块钱也不少了,我是诚心要还你的,要是不肯收,就是你的事了,退回来我不会再发的——母亲又住院了,正好要用钱呢。庞雁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并不高尚,甚至还有点儿小小的贪心。庞雁第一次看不起自己。
6
周一上班时,庞雁第一次迟到了。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她无数次挑战极限,极限还是打败了她。可她只迟到了一分半钟。一分半钟也是迟到。这是规矩。迟到十分钟以内要扣一百块钱。庞雁心疼这一百块钱啊。庞雁在心里梳理着一路上的行程,和往常一样,她正点出门,从草房站B口上车也是掐准了时间的。可能是在呼家楼转车时,因为楼梯上过于拥挤,阻挡了她小跑的路线,没有赶上十号线的地铁列车——就在她向车厢门冲刺时,车厢门响起了嘀嘀的警示声,她目睹着车厢门在她眼前合上,时间只差零点一秒吧。还有写字楼的电梯,乘电梯的人好像比往日多了不少,从电梯厅一直排到大门外,等了两趟才上来。这两个关键节点,如果一个赶上了,就不会迟到了,那一百块钱就不会不在她的钱包里了。
庞雁扫一眼办公室的同事们,他们都安坐在自己的隔断里,已经进入工作状态了。没有人关心她是否迟到了。也可能所有人注意到她迟到了,因为电脑上有时间显示,瞥一眼就心中有数了。庞雁打开电脑,她想尽快进入工作状态。只有进入工作状态了,才能忘记迟到的烦恼。可是,迟到还像影子一样,一直跟随着她,迟迟退隐不了。这一百块钱有那么重要吗?庞雁的脑子里出现了那红色挺括的钞票,还有钞票上的面额。她随即就算出来了,这是要送二十五次外卖才能挣到的钱啊。一般情况下,一个晚上也就挣这么多,如果送的次数少,还达不到这个数额。
财务室有人叫她过去——今天发工资。以往发工资,一般都是在上午就到账了,没必要把员工叫过去。莫非是今天的迟到?莫非有人要提醒她一下?财务室也负责考勤的。
原来不是因为迟到。迟到的事,钉钉上自动生成,到时统计就行了——是因为上个月她工作中的差错,被连罚带扣了三千元。因为不是小钱,财务人员跟她细细地复述了一遍。
庞雁一边听,一边心潮起伏,迟到扣一百块钱都让她无法承受,这三千块对她来说可是巨资啊,这样的损失简直就是核打击了。她努力让自己平静。可她还是无法平静,她感觉到心在颤抖,感觉到手在战栗。为了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她把双手叠放在两腿的中间,可她又感到双腿也跟着战栗起来……毕竟是三千块钱啊,血淋淋地直接割肉啊。庞雁忍着心里的悲伤,忍着即将涌出的泪水,回到了办公桌前,但终究还是没忍住,耳边仿佛又响起父亲谨小慎微的声音,泪水便夺眶而出了。她拿出纸巾,悄悄擦拭着。没想到这泪水越擦越多,她干脆躲进了洗手间。
庞雁还是很快就想明白了,伤心有什么用?还得好好工作,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更加细心就是了。
说好要给父亲转一万块钱的。能不能凑够呢?庞雁心里粗略地一算,够了。处罚后,到账了三千五,加上卡里的余额,还有原来转给顾大前的两千块被退了回来,绰绰有余。庞雁知道家里急需用钱,她给父亲多转了两千。一共转了一万两千元。现在,她信用卡中的余额只有几十块钱了。好在王慧那儿也快要结账了,总之能够挺到下个月了。
下午一下班,她在赶往地铁的途中,给父亲打了电话。
“爸,钱收到了吧?”
“收到了,刚交一万块给医院了。”
“好好照顾妈……我也回不去……买点儿好吃的……你也要好好吃饭。”庞雁似乎有一万句话要跟父亲说,可每次也只是这么干巴巴的几句。父亲说,多汇的那两千,正好还了一笔急需要还的账。这同时又让庞雁悲从中来,连带着,也想到了顾大前,如果不是顾大前拒收,她还真凑不齐这一万两千块了。凑不齐这一万两千块,父亲那边会更艰难。
7
庞雁是在夜里十点钟时,来到常营医院的。她还带来了一份水饺。虽然上周五,她和顾大前的相撞,导致了顾大前吃水饺吃伤了身,又导致了后边的一系列事件,可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比水饺更好吃的。带来一份水饺,也算是她对他的一点儿感谢吧,毕竟人家拒收了两千块钱。而他也不像是富有的人。虽然把他送进了医院,也算是还了他的一个人情,但,和两千块钱相比,似乎那还远远不够,似乎再来看他一次,才会了结心里的不安。
常营医院离像素只有一站地的路程,她骑自行车很快就到了。她在医院门口给他发了个微信,问他住在几层哪间病房。顾大前的微信很快就回复了:“还在急诊室。没有病房。他们劝我转院。我转哪儿?我哪儿也不转。我就住急诊室。”
“这样也行?”
“有什么不行?反正他们不能赶我走。”
“我在医院门口……去看看你。”她本想说顺道去看看的,临时把“顺道”删除了。
庞雁停好车,拎了水饺,来到急诊室。夜晚的急诊室,不太忙了,只有一个年轻的妈妈抱着孩子在听医生说着什么。整个急诊室感觉很空旷。两个角落里,分别放着两张病床。有一张是空的。另一张,就是顾大前的了。顾大前还在挂水。顾大前也看到庞雁了,脸上露出憨憨的微笑。庞雁也微笑了一下,走到他的病床前。由于没处坐,庞雁到处找凳子,她看到一只小圆凳,正要去拿过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就急走过来,说:“你是他什么人?”
庞雁一时语塞。
“是这样,”年轻医生说,“这儿是急诊室,不能长住。医院目前没有病房了,他的病情也控制住了,我们建议他到别处治疗。你协助一下。”
“转到哪里?我们不转。”由于已经知道了顾大前的态度,庞雁说话也很直接,“我看这儿挺好,就住这儿。该花钱花钱。”
年轻医生无奈地走开了。
庞雁朝顾大前狡黠地一笑,意思是,这样说行吧?庞雁拖过来那只小圆凳,把水饺放到了凳子上,说:“你昨天早上没吃上饺子,我给你又带过来一份。”
顾大前夸张地叹息一声,说:“我也馋啊,也饿啊,要是能吃就好了——医生说了,五天不能吃东西,任何东西都不能吃,活命只靠输营养液。”
“怎么会这样?”
“胰腺堵了,发火了,为了疏通它,必须让它先休息,不让它工作,待它痊愈后,再少量吃点儿流食,慢慢调理。嘿,我也不懂,医生这样说的,我也从手机上查了。”顾大前看着那份水饺,咽了口唾液,“你吃吧。”
庞雁还真没吃饭。不过因为在下班途中吃了两个蔬菜包子,打了底,到现在也没觉得饿。现在叫顾大前一说,庞雁这才感觉饥肠辘辘。那也不能在急诊病房吃啊。再说了,当着顾大前的面吃美食,不是故意馋他嘛,那也太不人道了。就在准备打声招呼离开的时候,她看到顾大前扭过头去在抹眼泪。庞雁心里停顿了一下,莫名地伤感起来,感觉他也没有人陪伴。明天还要上班,也不能久留,她决定等他心情平复一下再离开。就在这时,她看到顾大前抠抠唆唆地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几张纸。那是餐巾纸,不同颜色不同规格的餐巾纸,已经皱皱巴巴的了,来自五六家飯馆,其中那个叠成手帕形的,带一碗水饺压纹图案的,正是小会水饺店免费供应的餐巾纸。那张浅褐色的,是草房包子铺的。那张叠成三角形的,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是米特快餐店的专用餐巾纸。他从中选了一张,把其他几张又塞进了口袋里。顾大前看庞雁正在看他,一笑道:“上火了……我是火眼……我还真就奇怪了,你怎么会送快餐?”
庞雁知道他理解错了,她吃惊,是吃惊于他使用不同餐馆的餐巾纸,这要多能节省的人才能从每家餐馆顺几张微不足道的餐巾纸啊。当然,他的悄悄流泪,她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也能理解一点点。
“你说我还能干什么?”庞雁还是接上了他的话。不过她真不想陪他聊天。但如果聊几句,他也许会好受点儿。“我有工作的……送快餐是兼职。”
“有工作还兼……赚不到钱吗?看你像个大学生,做啥工作?”
“文化公司编辑。”庞雁看他不太懂,“就是……你爱看书吗?看样子你不爱看书。你要是爱看书就知道了,我是出版图书的。”
“卖书的呀?卖书能挣个鬼钱!一本书全是利,才几十块钱,真不如送快餐。”
庞雁虽然知道文化公司经营都很困难,知道图书不赚钱,微利,但也听不得别人用鄙视的口气说她的职业。正好这时候急诊室来了一个醉酒女人,紧接着又来了一个车祸受伤者。急诊室一下子乱糟糟起来。她便对顾大前说:“等你出院吧,有空你到团结湖通广大厦,我送你几本书看看。”
“出院才看啊?正好这几天无聊,早点儿拿来呗。”
庞雁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就说:“明天吧。”
走出医院大门,庞雁才想起来那份水饺忘了拿出来了。但她也不准备回去拿了。看到街边有一个小卖部,就走过去,买了一盒抽纸,还有一条毛巾、一套牙具,交了钱,请店主送给在急诊室中正在挂水的那位顾先生。
8
过了一周,又过了一周,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对于庞雁来说,生活依然忙碌而平淡,依然波澜不惊,北京的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阳光有了灼人的感觉。好消息是,庞雁的父亲有几天没打电话了,因为母亲住院检查的各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而她新发了工资后,又给家里打了八千元钱,债务压力得到了短暂的缓解。庞雁的心情难得地平静了几天。这天一早,她和往日一样,踩着上班的点儿走进了办公室。照例,她还是最后一个到的。这一次,办公室的气氛和往日略有不同,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朝她看,脸上都有一种似是而非的、模棱两可的笑。她先是没注意,可又一想,不对呀,这都什么目光?是她衣服穿得不对?脸上化妆不匀?她压根儿就没有化妆啊。再一看,看到那把花了。那是一把大红色的玫瑰花,包装捆扎很考究,正放在那张闲置的桌子上。
“看到了吧?是不是你的?”一个平时爱说笑的女同事提醒庞雁道。
“谁送我花啊,不可能吧?”庞雁听同事的话里隐藏着非同寻常的意味,确定不是她的花之后,便走过去看了看。花挺新鲜的,花上没有卡片,也没有祝福语,是一束来路不明的花,于是她便说:“谁的呀?这么漂亮。”
“不是你的吗?你数一数,十一朵红玫瑰,一心一意哦。”那个女同事已把这句话说给了几个人了,她不过是像复读机一样又对庞雁重复了一遍。办公室里立即响起一阵善意的笑声。
庞雁知道了,这是一束不但来路不明还无人接受的花,便说:“谁的花谁心里有数吧。”说罢,看一眼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十来个女性,三四个男性,大家都露出一样快乐的、狐疑的笑。庞雁便也不再多说,投入正常的工作中去了。
但是,庞雁猛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在一个多月前,和她有过一段交集,姓什么叫什么来着?庞雁一时记忆全无。他住院了,住在急诊室里。自从庞雁那晚去看过他以后,他给庞雁发过四条微信,庞雁都没有回。第一条是感谢庞雁给他送去了抽纸和毛巾、牙具。第二条是他转了一个红包给庞雁,红包留言是“抽纸毛巾牙具款”。第三条是感谢她托小卖店的老板带了两本书给他,他一定好好读读。第四条是在一周后,他告诉庞雁,他出院了。四条微信,庞雁都觉得没有回的必要,转的红包她也没收。此后,他也就没有再发过微信。这一个多月下来,紧张的工作让庞雁忘记了很多的人和事,包括和她相撞的这个人。他还会有这一手?匿名送花?如果不说是送给谁的,至少应该说是谁送的吧?这光秃秃的一束花,实在是匪夷所思,也有点儿像他的性格。因为工作和兼职以及家里的各种烦心事,庞雁一直封闭自己的个人情感,不愿意打开一点儿缝隙。真要是那个人送的花……庞雁的心情有些凌乱了,她一再地提醒自己,注意力集中,好好干活儿,别再出错了。庞雁发现,不仅是她,许多人都不淡定了,泡茶的、冲咖啡的、洗杯子的、整理桌面的、去洗手间的……办公室里比往日多了些不易察觉的忙乱。
中午吃饭时,大家还是围绕着谁的花这个话题议论纷纷。那个多话的女生吃着自带的豆粒烧鸡块,带着一股醋味说:“出来招了吧你们。”
“谁那么倒霉!”有人接话道。
“谁倒霉谁心里有数。”
有人怼道:“就你倒霉!”
大家立即哄笑起来。她在大家的笑声中撇清道:“你才倒霉了!”
庞雁没有笑。庞雁在翻看手机。
下午下班,大家还在对那束花品味不休时,庞雁已经走出了办公室。不消说,半个小时后,准确的时间是三十五分钟之后,她来到了小会水饺店。王慧还像往常一样,甫一照面就告诉她单号,口气还是和以前一样,带着兴奋和激动:“赶巧了,南区十五号楼2210,一份水饺——点名要你送呢。”
庞雁一听,心里突然狂跳起来,南区十五号楼2210室,正是那个家伙的家啊。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陈武,江苏东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作家》《钟山》《花城》《天涯》《芙蓉》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文学选刊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