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李升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这么失落,这么无助过。我在酒吧把他捡了回去,卷在我的床上,他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小孩。
是在送走张莹他们后回家的路上接到他的电话的,那时的他已经精神恍惚,口齿不清。我匆忙赶到“半岛铁盒”,在入口的右边路灯下找到斜倒在地上的他,寒冬腊月,我冻得瑟瑟发抖,他却全身滚烫,胡言乱语,看来喝了不少。
还好是元旦放假,否则这个助教只能被抬着上讲台了。我帮他脱了衣服,擦洗了一下,放了个盆在床边供他呕吐,累得够呛。
想起以前我喝醉后,王菁菁可能也是这样伺候我的,心里又增加了一丝酸楚。人在失去以后才会懂得珍惜,在失去以后也更喜欢回忆。生活中的每一个场景都成了我回忆的源头和参照物。
他稍微有点意识的时候就开始发疯、抓狂,或者吐,嘴里偶尔说些听不清楚的话。盆,根本不管用,一个喝醉的人怎么知道盆放在哪?连他自己在哪都不知道。
我突然想起来应该给他爸妈打个电话。于是编了个小谎,说晚上同学聚会,李升喝多了点,在我这睡,叫他们不要担心。
没惊动张小朋,现在这种情况,多一个人知道,只会多一个人担心。一切等明天他醒了再说吧。
原因无非有两个,一个是陈晨再次拒绝他,一个是已经有人趁虚而入。想想第二个应该不太可能吧,毕竟他们分开不是三个月,而只有一两天。
躺到沙发上,困乏一下子袭来,很快我便入睡。
李升叫醒我时,已接近中午。
你这么早就醒啦?我问他。
我怎么在你这?他抓了抓头发,一副无辜的样子。似乎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忘了。早知道录下来,让他看看他自己是怎么发疯的,也让他看看我这个兄弟是怎样伺候他的。
忘了也好,没事吧?没事我们就出去吃点东西。我边穿衣服边说。
不记得总比记得好,希望他把一切都忘了,我心里暗暗地想。昨晚看他那样子,胃都差点吐出来了,现在相信他也饿了。
怎么会忘呢?昨天我去陈晨住的地方找她,和她住一起的说她已经从公司请假回家了,春节后来,也可能不来了。然后递给我一封信,说如果我来找她就交给我。李升坐在床边,缓缓地说,像霜打过的茄子。
信?又是信。我低声自言自语。现在怎么这么流行写信了,想起张小朋的阿姨,我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有种很不详的预感,感觉李升就像我失去王菁菁一样,真的失去陈晨了。
清醒后的他仍然沉浸在痛苦之中,抱着头,叹着气,就差掉眼泪。如果酒精真的可以麻痹人的头脑,意识,知觉,能麻痹内心的痛苦吗?如果可以,我也宁愿买醉。
信上怎么说?我忍着饥饿问他。这小子看样子是没什么食欲了,我能理解,当初王菁菁走的时候,我也好几天不吃不喝,就剩半条命。
你自己看看吧。李升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递给我。
我想接不想接,本能是不喜欢看这些情情爱爱,哭哭啼啼的东西,本意是让他跟我说个大概就行了。
看他那副样子,我借口倒水,说,还是不看了,你就简单说说。
很多凄美的爱情故事的开始和发展都不一样,不论有多么跌宕起伏,不论有多么感人肺腑,结局却都是一样,那就是男女主人公不会在一起。
李升坚持要读信,他说有些话,不照读的话就表达不了陈晨的意思。他读得断断续续,我大概以我的口吻总结了一下,大致情况就是这样。
陈晨老家是重庆的一个贫穷的山区,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儿,与王菁菁同岁,却没有王菁菁那么优越的家庭环境,父母都只是普通的乡下人,她大学毕业后就到浙江工作。为的是多挣点钱,让供她读书而欠下债的父母尽快轻松下来。看来浙江在外地人眼里真是个黄金宝地。的确,浙江一个市一年的财政收入可以比其他很多省一年的财政收入还多。
她从一开始就爱上了花花公子李升,但是她漠视他的表白,拒绝他的追求,其实只是想保护自己的感情,因为她不相信王子会爱上灰姑娘,也不相信灰姑娘真的可以跟王子幸福地在一起。
她不是李升那种可以拿时间来玩爱情,拿爱情来混时间的人。所以当她问李升能不能跟她直到终老,不离不弃时,她已经是孤注一掷了。那一掷,无论是正面还是反面,结果都只有一个。如果李升摇头,她会离开,因为她想要的只是安定;如果李升点头,她也会离开,因为她要到了一颗愿意为她安定的心,已经够了。
末了,她仍然写着那句话:我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陈晨的信,让我不得不佩服她的确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女孩。只可惜,李升最后连心理上的安定都没有给她。
我想,她所说的“我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包括了两层意思。其一,她和李升在对爱情的看法上不是同一类人,其二,她和李升在现实中也不是同一类人。
我不知道李升明不明白。
但是我想他有一天肯定会明白的,这样一个有点自卑却又那么自强的女孩子,足以让他怀念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是一辈子。
我去过重庆和成都市区,看见过那边的风土人情。城里面还不错,但是以前听王菁菁说过,也在电视上见过,偏远地区和山区,普遍生活和消费水平都不高,也就是说,那里的人们都很穷。什么叫穷?至少不是我和李升这种从小在经济发达的大城市里长大的人能想象出来的穷。
记得大学快毕业时,李升说他毕业后想去西部支教。当时他会有这种想法真是吓了我一跳,,没有觉得他有多高尚,只感觉他既幼稚又好笑。我们不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至少是含着银钥匙出生的,是没受过苦的,是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
当然,我也并不是说每个出生相对比较好的人都怕吃苦,怕受苦,比方说张小朋,在少林寺都呆过了,还怕什么苦?我只是说我自己,还有我所了解的李升。
即使象张小朋那样,其实只是皮肉上的苦。贫困地区,那是精神上,物质上,各方面的苦。
我问他,为什么想去支教?
他说,听说那些地方挺好玩的,顺便可以去旅游,而且以后考研的话还可以加20分。
根本志就不在支教,说得真的像去渡几天假一样。
当时我已经被王菁菁言传身教了不少西部的情况,坐火车去她家时沿途看见的贫困地区面貌也历历在目。就对他说,好,你去吧,走之间我们去拍张相片。
拍照干嘛?用不着那么想我吧?想我就给我打电话,发信息啊。我到了那边再多拍点照片发给你看,那些地方风景都很美,人也淳朴。李升向往地说。
风景是美,人是淳朴,这些我比你清楚。你用什么拍?用什么发给我?还有,我怎么给你打电话发信息?那里是没有电,没有电脑,更没有手机信号和宽带的。所以,走之前我们去拍张相片,你带着,想家的时候就看看。
我很尊敬那些不怕苦不怕累去支援西部的志愿者,很崇敬那些乐于助人慷慨解囊的募捐者,也敬佩那些为贫困地区奔走呼吁出资出力的慈善家。但是我想,到今天为止,我还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以前在大学社团当社长时,组织同学为灾区人民募捐过,为保护西湖宣传过,也曾给过乞丐10块钱,但现在,或者将来,我的心灵也不会上升到为人类社会的共同发展事业贡献自己一生的境界。不是我不高尚,而是我还不够高尚。
李升也不够。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成了疑云。或许他还在想那山,那水,那草地,但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兴奋。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西部需要人材,杭州也需要人材,而且杭州比西部更需要你,还是留下来吧。
李升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最后“勉为其难”的答应了,看来只好留下了。
然后我们抱头大笑。
可此时,刚失去爱情的李升笑不出来,满脸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