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趟过那条河还是河(一)

  (一)小河里长大的两个少年

  

  后天我就可以上高中了,我太兴奋了,那可是县一中,我们村里就我一个,就是在我们镇,也没几个人。当然,前提是我如果能按时凑齐那三十七块五角的学费的话。那个数字实在太大,老父亲没办法,只好到省城里找活去了,好几天了,没有一点消息。这事可不能怨他,在我们那个山沟里,挣钱太难了。

  

  今天是1985年的中元节(阴历七月十五),在我们这儿叫“七月半”,这个节日的隆重程度仅次于春节。我问过我爸爸,为什么这个叫“七月半”的节日会如此重要。爸爸说每年七月半的时候,瓜果满园,稻谷丰收,鸡鸭也都长大了。一年到头吃不饱的乡亲们会在这一天杀鸡宰鸭,煮上满满的一锅饭,尽情地吃,尽情地喝,以庆祝丰收的喜悦,尽管大部分年份并没有丰收。朴实憨厚的乡亲们自然将这种丰收归功于我们祖先的“封子荫孙”的在天之灵,所以在庆祝的时候,一定会置办一些纸钱与鞭炮,与祖先们一起分享这份喜悦。

  

  今年的暑期太怪了,该热的时候不热,该凉的时候不凉。今天都8月30日(阳历),以前稻子都成熟了,该收割了,如果那样的话,我的三十七块五就没有问题了。但由于前一段时间老天一直没完没了地下雨,整个暑期气温太低,现在稻子还是绿的。

  

  没有米饭的“七月半”的晚宴依然丰盛,妈妈杀了三只仔鸡,煮了一大锅南瓜粥,我和姐姐都吃撑住了,挺在屋外的板床上动不了。妈妈没有吃晚饭,说在等老父亲回来,我分明看见妈妈在厨房里抹眼泪。

  

  月亮爬上来的时候,晓刚过来找我一起去抓青蛙。晓刚和我一年出生的,我们一起读完小学与初中。他的中学成绩很差,完成初中,纯粹是为了拿一张毕业证,好出去打工。本来他早该走了,他妈坚持让他过完“七月半”再走,所以留下来了,也就是说,今天是他和我呆的最后一个晚上。

  

  我们两个拿着手电筒,提着编织袋就出发了。在我们这儿,能挣钱的活儿非常少。一年到头种田仅够吃饭,如果是丰收年的话。搞点副业的话,就自己养头猪,养点鸡鸭,一般够孩子上小学。如果还想挣点钱,那就是春天扒蜈蚣,夏天捕青蛙,秋天捡王八,冬天抓兔子。

  

  捕青蛙是不是很玄乎?在《樱桃小丸子》里,有一集小丸子与丸尾拿一个捕蝴蝶的网子最后费牛劲捕了一只青蛙,是吧。其实捕青蛙特别容易。夏天很热,稻田经过一天爆晒,里面非常闷热。青蛙在入凉之后,也喜欢到田埂上休息,当然,由于田埂上容易发现小虫,也容易捕食。这时候,只要拿只手电筒对着青蛙一照,那家伙立即就傻了。然后从它后方慢慢伸出手,就能直接把青蛙“捡”起来,放进编织袋就可以了。干这个活儿我都轻车熟路了,一晚上,干上三个钟头,我都可以抓上几十只,四五斤。最开始这活儿非常能来钱,一块多一斤,最高的时候我一晚上挣了十来块钱。后来抓的人越来越多了,每天抓得青蛙越来越少,但是价格却越来越低。特别是前几天,我好容易凑够了十几斤,如果能卖过好价钱的话,那三十七块五就够了。但黑心的蛙贩说我的青蛙太小,只给我四毛钱一斤,结果,我忙活了一个暑假,学费还差五元钱。也就是说,今天晚上,我们两个能抓13斤的话,我的学费就能凑齐。

  

  但今天完全不是一个捕青蛙的日子。首先,因为今天是“七月半”,村庄里时不时传来鞭炮的声音,路面上的青蛙很少。有时,我们都准备好了,结果因为鞭炮的声音,青蛙也跑了。另外,今天的月光太亮了,我们的手电光显得很弱,不足以让青蛙致“盲”,所以成功率比以前低得多。

  

  我对晓刚说:我们回去吧,今天没戏了。

  

  晓刚说:没戏也要抓,今天不抓够不回家。

  

  我们两个在田埂上漫无目地游走着,就象两只萤火虫。这只萤火虫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就到了小河边。

  

  我们镇叫小河镇,就因为有这条小河。小河镇有大大小小七个村,七个村或多或少都千把人左右。这些村庄分布得七零八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所有村庄的水最终都会流到这条小河里。小河镇自上而下,在这条小河上建了七个河坝,就成了七个村。如果说我们都是喝这条河的水长大的,可能表达不一定准确,如果说我们都是在小河里长大的,那一定是准确的。

  

  七个村庄的小学都在河边,孩子们的学习与课外活动或多或少都与这条小河有关。春天我们在小河边采花,采杨柳条编蓝子;夏天我们在小河里游泳,捞水草喂猪;秋天我们在小河里采莲子,采菱角;冬天,是最高兴的日子,村里会自上而下修理河道,先封住上游,放干所有的河水,捞出所有的鱼,然后清理淤泥和挖藕。全村里的劳动力都会来这儿干活,自然少不了孩子们。村里一般会从这些鱼和藕里拿部分上交,其实的全部分给村里的人。

  

  我和晓刚就是在这条河里长大的。我们记不清多大开始学游泳,反正五岁的时候我们两个一人一个小名,他叫白鱼条,我叫泥鳅。我们两个一年有半年是在水里度过的,他长得瘦,晒不黑,被叫做白鱼条。按理说我也不是非洲人种,至少现在我在单位里还算比较白的那种人,但是一天到晚就穿条短裤,一年两季都在河水里泡着,偶尔上岸透透气的人晒得全身透油,故被命名为泥鳅。

  

  当然,我们在河里也不全是为了游泳,有时也是生活所迫。河里长了许多水草,非常稠密,猪非常喜欢,所以,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到河里去捞水草。靠岸边的水草多被女孩子,或者不会游泳的人使用工具捞了,只有靠河中间的草还剩一些,只能靠游泳去捞。还有,使用工具,比如,在一把镰刀上拴一根绳,扔到河中间割一些水草,但最终打捞上来,还得游泳。再者,长水草的河里有许多小鱼,我们那条小河,时宽时窄,时深时浅,小船不好使。所以下网捞鱼,还是游泳比较方便。

  

  在那条小河里,曾经也有一段非常沉重的记忆。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也是和晓刚一起去捞水草,一起去的还有我们村另外一个伙伴。我们在最深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水草坑。有多深,我们不知道,只记得游到那儿以后,我扎下去,根本没有到底,只用脚在水草坑里搅了一阵,拉出一蔸水草,最长的一根有两米多。这太令人兴奋了,在这条小河里,竟然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我们三个开始比赛,谁要是能从那个坑里拉出一根带泥的水草(也就是扎到水底,用手挖一根水草起来),今天那个家伙就不用干活。我们一起来的那个伙伴第一个扎下去了,尽管,我们都不看好他。时间过了很久,那个伙伴没有上来。我们有点等不急了,晓刚第二个扎下去,过了一阵,上来了,一看那个家伙还没上来,我们两个就急了。晓刚说:不好,水草太深,他肯定被缠着了。

  

  我和晓刚依次扎了下去,水草太深了,太长了,我的腿在里面根本动不了,在那儿,我只觉得气闷。水下是黑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在我快准备上来的时候,我的腿被一个东西撞了一下,随及被抓住了。我觉得一定是水怪,于是没命地向上游,但我觉得自己还是在下沉。我已呛了两口水了,鼻子里有腥腥的味道。我知道一定是鼻子出血了,我可能快死了。我在最后一刹那,拉开了那个抱住我腿的东西,我的腿才得以有力地向上一钻,我出水了。

  

  我在水面上换了一口气,发现水面上一个人都没有,立刻意识到刚才抱着我的可能是晓刚,于是我又扎进去了,很快我发现了正在下沉的晓刚,连忙把他拉出了水,他的脸已是紫色的了。我费力地把他拖到岸边,怎么也无力把他拉上岸。突然,我身子一软,脚底一滑,也被拉进了河里,在我正要掉进河里的时候,我的腿突然撞着了他的肚子,突然,他哇哇大哭,吐出了大量的河水。

  

  他是活过来了,另外的一个伙伴永远地走了。尸体是村里用鱼网拉上来的,他的腿被河中间的枯树枝夹住了——那些枯树都是每年发水的时候,村里人在坝上做木桥用的,许多都是活树,所以很重,都沉到河底去了。

  

  月亮陪着我们俩从河的下游一直走到上游。不知不觉中,我们又走到了那个伙伴出事的地方。月亮已走过了我们的头顶,薄雾如轻烟,远处一片朦胧。看来时间已非常晚了,至少过了零点。周围的小虫不再鸣叫,稻田里的青蛙也闭上嘴了,偶尔能听到远处村庄上几声狗叫声,但也很快消失了。夜很深了,田埂上的青蛙更少了,稻田里已凉下来了,它们用不着再呆在田埂上。手电筒的亮光越来越昏暗了,好几个小时了,电池不行了。抓青蛙的主要成本就是电池,如果一晚上抓不了两斤青蛙,那么电池钱都不够。尽管我们俩什么也不说,但我们知道,再坚持走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突然,在我们的不远处传两声“哗哗”的异响。在两条不同的田埂上的我们俩迅速跑到了一起。在万籁俱寂的夏夜,那两声响声无异于原子弹爆炸。我们拿袋子的手拉在了一起,两只手电一起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移动,恐惧在我们的身边漫延。

  

  会不会是狼?这种可能简直是肯定的,我们早就知道河边的灌木丛中有狼,只是不知道今天怎么就走到了这里。我们那里本来是丘陵地区,山上长了许多树与灌木丛。1982年开始的分田到户除了把田地和山地划给了农户外,也把山林划分了。那是一个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转变的时代,也就是说,买什么都需要钱,但干什么都挣不了钱的时代。乡亲们把属于自己的东西能卖的都卖了一遍,然后就开始“治理”山林。山上的灌木丛被乡亲们都砍掉了,种上了果树或者被整成了山地。密密的树林或被砍成了木材,做成粗糙而廉价的家俱卖掉了,或者都打成了木柴,反正也是卖掉了。原来呆在树林里或者山上的灌木丛中的狼与野猪都被迫逃离家园,最后都跑到河边的灌木丛中——小河是村里唯一没有划分的地方。我们希望手电筒对面的地方会发现绿色的眼睛,如果是那样的话,至少可以证明狼在我们对面的河岸上。但,我们失望了,我们没有找到那双令人恐怖的眼睛。恐惧离我们更近了,也就是说,狼或者其它的东西可能位于我们同一侧的岸边,或许就是我们的身边,但我们不知道它在哪儿,因为,我们同一侧的岸边反而不好查看。

  

  我们俩都没敢再挪动一步,只能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又一阵“哗哗”的声音传了过来,可以清晰地听到水声,在我们的上游。我们想转身就跑,但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镇住了我们,我们反而一起向那个方向移动了脚步。我们把手电筒对准河面,那儿有一个两米见方的大水坑,水坑的上游是一个大坝,下游是一条小溪,水坑里有一阵阵逐渐散开的涟漪。也许是狼或者野猪去水坑里洗澡,但,很明显,水坑里什么也没有。

  

  “大鱼,一定是大鱼”,晓刚突然特别兴奋。莫名的冲动让我们兴奋不已,我们迅速跑向了那个大水坑,来不及脱掉衬衣与长裤,直接跳入了那个大水坑。没有任何工具,我们轮流用双手向坑外泼水。很快,水坑里水越来越少,我们已能感觉到有条大鱼在水坑里忙乱的穿梭。我们很想把水坑的水全部泼干,但从上游来的水尽管不大,但连续不断,我们只能放弃,开始抓鱼。我们在水坑里来回搅动,水很快变浑了。我们停止了搅动,拿起手电对着水面仔细地查看。水面上有许多鱼头在窜动,除了小鱼,好象还有两条特别大的鱼。我们立即倒掉了那捡来的十几只可怜的青蛙,一人拿着一条编织袋当网子在水里追逐那两条大鱼。终于在水坑还没有变满之前,我们抓住了那两条大鱼。那是真正的两条大鱼,每条少说也有六七斤。我的意思是一人一条,晓刚把他那条也给了我。

  

  等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天快亮了,我们回家换了件衣服。晓刚带上他的行李和我一起去赶集,那两条鱼卖了十二块钱。我去供销社花了三块四给晓刚买了条真牛皮的皮带,算是送给他的礼物——他去供销社看过好几次,只是一直没钱买。

  

  他走了,带着他的发财梦到南方打工去了。

  

  我也带着我的四十来块钱上高中去了,开始了我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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