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石榴,在九月十七日出生于望川山庄。
江湖有云:“望川之川,临于忘川。欲渡忘川,必过望川。”我不知道望川是不是真有传说中的那么神秘,因为在我很小时候我就离开了望川山和望川山庄。我的母亲带我来到一座古宅中,她管这叫:“碧落”。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碧落”是一个很古老的宅子,在风雨飘摇中已经失去了曾经的辉煌与荣耀。
我记着“碧落”是坐落在一个已经没有人的荒僻小城中。我有我的母亲拉着我的手,急促地奔赴时的记忆。我记着她的手上有汗水,湿湿濡濡的浸湿了我的衣裙。然后我听到我耳边有断断续续的铃声,轻灵但是魅惑。我记着她精致的脸上未施粉黛,她的神情犹疑可是不顾一切的疯狂,在那一个瞬间我隐约有觉得难过可是我还没有学会哭泣。然后我看见落日沉沉的落下天空,红色的光芒染红了她的脸和路边伶仃的花。我觉得眼前逐渐有浅淡的雾气出现,然后慢慢漫过了我的身体。然后是我的母亲抱起我的模样。这是她这一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抱我。
在那一个瞬间我居然觉得我学会了落泪。
对于居住“碧落”时的生活,我没有太多有关的记忆。
我记得“碧落”有一株樱花树。开着浅粉色的花,每一次开花时节望去就觉得漫天都是星星点点璀璨的光华,像是后来我学习占星时见过的星空,灼灼的满是耀华。然后我看见我的母亲神情哀伤的看着树,那些浅粉色的花瓣于是纷纷扬扬的落到她的头上和肩上。她的头发渐渐变得银白若雪。像是在一瞬间她就垂垂的老去。宽大的衣袖笼着她的手臂但是我却无比清晰的看见血色一点一点浸染她的袍子然后落在地上蜿蜒的融入土壤。
我觉得恶心,胃里有什么东西翻江倒海的要出来了。
我一步一步的后退可是脑中与心中全是猩红的血液,像是某种可以燃烧的东西在不停地跳跃,把我的心都烧红了可它还在不停地重复。重复着翻来覆去的流动。我隐约有着难过。
然后我离开了这个宅子,速度是我能想到的最快。
距离是我能达到的最远。
城门。
天边的落日沉沉,我想象着烈焰疯狂的灼烧,燃烧了一切包括那株樱花树和不停流动的血液。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蠢蠢欲动想要出去,但那是不可能的似乎又有可能的。
于是我看着落日,我看见一片鲜艳的血红明若火焰因为它本来就是火焰。我看见它不停地燃烧发出声响因为我又听到断断续续的铃声在我耳边响起,轻灵悦耳,夺人心魄。恍若西域舞女动人心魄的舞蹈,在金盘中翩翩而舞。
我轻而易举爬上了城墙可那时阳光已沉入海面,沉醉到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了。我看不见光,我开始感到了畏惧可我不想后退,我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让我看见。那是一种坚决地没有理由的相信。
于是我看到了月光。清耀的光芒自天际洒下,我看见月的光冷若在寒池中历经了五百年岁月的玉佩,刺入我的骨头,泛着清幽的冷香。
很冷,但是有光。
破旧的城门上爬满了苔藓,颜色幽深青绿,脚下的触感滑溜溜的让我想到了一种滑腻的鱼或是某种冷血动物,很恶心。
我想起古宅中也有苔藓。那些古朴的城没有破碎却已被苔藓侵蚀的奄奄一息,它们逃过了空间的变迁却逃不过时间的侵袭。
宅子的角落中还有数不清的蜘蛛网纠纠缠缠的绕在一起,像是永远无法割断的命运丝线。藕断丝连。
在那天以后我习惯于逃出古宅来到城门。
古宅寂寞的只有樱花树与无穷无尽的花瓣。色彩干净却无尽重复。
城门是我能来到最远的地方。于是每个傍晚我都来到城墙看那更加茂盛的苔藓与更显古朴的城墙。还有落日。
在每天的同一时刻我看见落日。红色的。艳丽的。甚至凄哀的。像是我母亲的面容。
我无数次重复的看着阳光变得红艳若血,一点一滴堕入无尽的漆黑色深渊。我觉得我可以看清光线被黑暗吞没的无力,可是我无能为力。
在暗夜的前一刻我总是闭上眼睛,然后熟门熟路的回到在黑夜中显得阴森的古宅。
我厌恶那冰凉的月光,这无可置疑。
我觉得我的母亲已经遗忘了我的存在。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我甚至恶毒的猜测我与她的最后一面是在彼此的葬礼上。
我想象着在我的死亡告别仪式上,她深情款款的对我说,“娘对不起你啊。把你给养死了。”
然后我睁开眼睛盯着她恶狠狠地说,“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哈哈哈哈哈。”然后我断气了,死了。
不过她并没有让我梦想成真。
在某个我看完落日垂暮,天空渐渐成一片混沌的夜晚。我回到古宅。
我看见她脸色苍白的看着我,眉间是潋滟的极美的光华,然后她对我说了三个字。声音清脆如少女。
“占卜术。”
我觉得我没听懂她的话,于是她又说。
“明天。”
然后她高傲的转身离开。背影也曼妙的犹如少女。我看着她长长的衣摆在地上款款的拖过,银色的繁复的服装没有染上一点尘埃。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恶心的让人想吐。
我忽然想起来我遇见她的那天。
我不是她的孩子。
我也不是孤儿。
望川山庄在江湖上声望很高的原因是他们培养杀手。
专门培养杀人不见血技术很高超的超一流杀手。
杀手的幼年就是孤儿。
在我五岁的时候她来到了望川山庄,云雾缭缭的临近忘川的山庄挡不住她的脚步,我记得她那时的眉眼中满溢出来的意气奋发以及望川山庄的血流成河。
望川山庄旁真有一条河,名曰“忘川”但我记得那时的“忘川”被鲜血染得红艳艳的,像是暮色西坠时沉寂的色彩。我还记得那种很美的颜色散发出来的气味,臭不可闻。像是无数枯骨与腐尸的混合散发出的气味。
她来到山庄,没有人阻挡的住她的脚步。
除了我爹,望川山庄庄主。夜澈。
但是他不在这。
那天她对我说,“跟我走。”
于是我就跟她走了,然后她挽起一个漂亮的剑花,把她的剑从我娘脖子上收下来。
我看过那种剑法,流光溢彩,绮丽多变,很正宗的剑法。与我爹练得几乎如出一辙。除了更花俏以外。
我看见她眉间沾染了厌恶与疯狂,我听见她对我娘一字一顿说,“你辜负了你这张脸。”我想我想象的出她不屑而冷漠的声音可是我意外觉得她想流泪,她的声音带着年轻女孩独有的清脆与娇软但我真的听出了嘶哑的哭腔。无依无靠几欲绝望的哭腔。
我娘生有一张很美的脸,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甚至还有几分妖艳的模样。但是连我都必须承认,我娘骨子里的确是有些懦落了。
我爹很爱我娘,我看过我爹为我娘画的一张像,那是娘年轻的时候,我看见她眼中有烁烁的光华,神采飞扬,一袭红衣灼人眼。我长得很像我娘年轻的时候,虽然一点也不像我爹,但他依然很爱我。
我能感觉到我爹对我娘的爱,浸入骨髓的,几乎是不管不顾的疯狂。
但是我还是被她带走了。
她对我说的第二句话是:“我叫怜柳。”
之后一句是:“你可以叫我母亲。”
我想我对她的厌恶,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是正常人,正常人不会对仇人有任何好感。
但她不是正常人。因为她决定教我武功。教她仇人的女儿武功。
我觉得我可以概括一下:她决定找死。
水晶球幽幽的闪着耀眼的银白色光芒,像是月华的清冷或是天山白雪的空透。
我的母亲脸色微淡的望着我,却有着神秘而决不可测的微笑。像是笼罩在星雾朦朦的边角中,让我蓦然想起了那株樱花树与不断流下的血液。
之后我还是每天傍晚去看璀璨的落日。我发现阳光逐渐变得温柔,色彩由浓烈的赤色渐次浅淡最后几乎是淡淡的粉色。像是那株樱花树的花瓣。
漫天都是无边无际粉白的光,我觉得自从接触了占卜术我几乎从一个凄厉的噩梦掉入一个唯美的粉色梦境。
偏生我天生奇葩热爱噩梦。我看着粉色阳光下的苔藓泛着碧绿色的鲜艳粉嫩的光芒,竟然比原来的阴森样子更恐怖三分。从此回到宅子里再也不敢出门怕遇见真正的噩梦。于是就忘却了时间,日夜夜日颠倒破碎也再也不知了。
日子也就这么不管不顾慢慢悠悠度着小碎步过去了。
我想我学习可能真的有那么一点天赋吧,看着水晶球稀奇古怪朦朦胧胧的迷雾我也能大概看出是吉是凶。并且由于我本性恶毒的原因,我觉得比起只能预知的占卜我更热衷于可以改变的诅咒。
我从小到大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站在幽深阴暗的地方望着漫天轻薄的月华恶毒的诅咒过怜柳这个女人早死早死最好英年早逝早夭最好。
但是由于没有专业人士好心指导一下,我这个业余人士的诅咒没有一次是成功灵验的。从怜柳到现在都还没死这一点就可以窥见我的咒念是多么的失败了。
“剑阁夜澈,无影落情。剑阁十六,红衣诅咒。”
在学习的结束我的母亲对我讲了这么一句话。声音轻软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我对她突然的多嘴感到奇怪,于是我微笑。她的眼中有闪闪的风情,像是深海中的珍珠,明艳动人。
她对我缓缓展露笑容,像沾了露水的清晨的鲜花。
“不想知道么。你父母的传说。”
她说的母不是她。她知道,我也知道。
今年我是十六岁,他们的事是二十年前的事。已经是老一辈的人老一辈的传说了。
我知道江湖的事都是这样,一辈辈的口耳相传,从白发苍苍的老人口中说出,于牙牙学语的幼童当做睡前的或热血或风流的故事来听。其间内容总是离不开少年意气狷狂,小姐婉约一眼轻负韶华。
我看见有些零散的银色月光落到院子里来,清清灼灼。干净幽深。还带些温度。
怜柳又冲我微笑了一下,我依稀看见了那个少女眉间是清冽的意气与哀愁,孤身一人血染望川山庄。
“当年我十六岁。”她说。静静走出了房间。于是我看见了漫天的轻薄月华,照在身上确是暖若春光。
我心中蓦然有股幽深的冷意,从脚趾一直蔓延到头顶,像是有冰冷的毒蛇狠狠咬了我一口,我觉得皮肤燥热无比。
这不是月光。
有一个声音说道,冷冽若千年寒泉。
“阴阳替换,必死之局。”
我抬眼望向怜柳,我看见她精致的眉眼染上悲殇,浓重的如墨般化不开。一丝一缕缠绕入骨。
我听到她的声音,疯狂,歇斯底里。她只说了一句话。
“十六,为什么你还没死呢。”
我看到月光,满天满地的银色的月光,它照在樱花树上,它照在城墙滑腻的苔藓上,带着温柔的暖光,带着清冷的颜色。
于是再也没有了然后。
剑阁石榴。剑阁十六。本就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