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酸的书生入了千金大小姐的眼,私定终身情比金坚连夜私奔,被抓回来后,小姐苦苦哀求,终于是求得父亲同意,答应了这一门荒唐婚约,书生鲤鱼跃过了龙门,便成了乘龙快婿,只道是二人幸福终老,再不见半点哀伤。
这样的戏文不知是有多风流,风流的相遇风流的结局,美满到了骨子里,本已是不相信,只是众人还未看透,戏子也未唱够罢了。
她收回扔银子的手,盈盈起身。回头却看见日光大盛,脸庞干净的书生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一见钟情的台词,场上的小姐低头含羞带怯,那一双美目流转,来来回回离不开清秀的书生,不知道是有几分真情在里头。
只是,谁能知道那书生的苦楚,人们茶余饭后只是说他这个上门女婿风流快活得很呢。寄人篱下的滋味,谁又知道呢?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而已。
却又与这戏文一样,半分不差。那一年,是她掀起帘布一角,抬头朝外看着,天空蓝的发亮,轿外人潮拥挤,第一眼看见的,却是那个他。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于是就有了后来像这千金小姐跪地苦苦哀求的场景,只是跪在地上的人换做了她。记得那一天,有大雨倾盆,有泪雨滂沱,有父女亲情,有无奈妥协。
成亲那一日,车水马龙水泄不通,火树银花不夜天,繁华到了极点。她画上娇艳的妆,如门前艳丽的红色曼陀罗,眉眼扬的高高的,笑得脸都僵住。
若是戏文,到这里也就罢台了,花好月圆,皆大欢喜。
可生活总是要继续,美好的事物又怎能长存,后来的事情,便是戏台上从未曾有过的一出,怨恨,报复,嫉妒。情到浓时情转淡,这才是最叫人伤了心却又最无话可说的,毕竟,打落了牙齿,都是个和血吞的性子。
书生毕竟只是书生,胸中有些墨水便再无其他,即便入了富家千金的门,还是叫人看不起。终究是觉得她丢了父亲的脸面,本指望她嫁进王侯相门,不曾想最终是和一个穷酸书生过一辈子。
岳父要给那书生难堪,又是何等的容易,不消几句话,就可以让书生在众人的面前颜面扫地。文人骚客书生,但凡觉得自己有文采的人,最受不了的便是如此。
于是,一杯杯口抹了鹤顶红的雨前龙井,捧到岳父面前,半盏茶的功夫从此便扬眉吐气,好不自在。谁知道这件事,知道了谁又敢说,如今的府中,已是他一人独大,他是跃了龙门的锦鲤,成了龙,这府中上上下下,他又何须再看谁脸色。
即便是这样,还是觉得不够,是报复的不够多,觉得当初自己的一身傲骨都是在府中磨干净的,便是发妻,也仍欠自己很多。
她见到他是在父亲的葬礼上,她哭得肝肠寸断,他无动于衷,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面无表情。转头,看见堂前她最爱的曼陀罗,终究是下了命令,全数铲除。
那一日,她看着仆人忙碌的身影轻声呢喃:“知道我为什么最爱这红色的曼陀罗么,因为在佛家,红色的曼陀罗叫曼珠沙华,生长在黄泉路上,是亡灵的接引使者。”顿了顿,她抬头看天,上面天空湛蓝,仅仅有几多白云,日光正盛,光线刺得她睁不开眼,闭眼后,不小心流下两滴清泪。她接着说:“父亲,我不要你这么快就走,我要你在府中看着,好好看着我。”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知道,到底是谁害死自己父亲。
他开始去青楼,日日在那里醉生梦死,小妾一个一个往家里娶,她看着昔日与她说至死不渝的他,漠然转身。只是从今明白,这世间最不可信的,果然还是誓言。他于是更加大胆,即使妻妾成群,也不愿意回家,宿醉青楼,身边永远是莺莺燕燕,风流无限。
可债,总是要还的,又何况人命。
她婉转知道父亲死因,独自在院子里站了一夜,时值暮春,院子里多年不曾开花的梨花一夜间抽枝发芽开花又落尽,未至天明便再次枯死模样,只剩下满院子的梨花瓣,是一院的惨白。
她命人给自己挽坠马髻,描远山眉,又在眼底勾勒出一朵白梨花来,即使不笑,仍是风情无限。
她端了一杯清茶,平静的走向他的卧房,房里只有他一人。她走进去,没有敲门,将茶放在他趴着睡着的桌子上时,故意弄大了声音,他揉揉眼睛起来,看着她喊出一个本不属于她的名字。原来是把她当成他众多小妾中的一个了。
她走过去,他顺手一拉,她便笑着顺势倒在他的怀中,哄他喝了那一杯清茶。他俯身要哺她一口,她堪堪躲过,碰翻了剩下的半杯茶,流到地上,是暗红的颜色。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她早已无惧,施施然起身,落落大方,笑意盈盈。
他的眼神转为怨恨,她却笑的越发欢快,眼底那朵白梨花轻轻颤抖,是他忽然就想起来初见的一面,那一天,是人潮拥挤,她坐在半透明的软轿里,一双芊芊素手掀起了帘子,先是鹅黄色的衣裙,再是尖尖的下颔,然后是那一双清澈的眼睛,最后看见的,是眼底一朵安静的白梨花。是他眼中,低头敛眉安安静静含羞带怯温柔可人的她。
一样的死法,不过是鹤顶的红。当年的书生那一杯鹤顶红,毒死的是他作为读书人的良知与四书五经;如今这一杯鹤顶红,毒死的是她的夫君她的爱情。
堂前种着的花早已换了个颜色,是白色的曼陀罗华,穷尽碧落黄泉,她再也找不到红的那般热烈的花朵,似乎可以燃烧起来,把人的欲望烧成灰。
他的头七上,她生平第一次喝醉,一把火烧着了灵堂,烧死了自己,连带着堂前的曼陀罗华。
花好月圆,这般美好而又圆满的结局,果然只是适合戏文。
若人生只如初见,又当如何?一堂梨花春落尽,两相白头终究是奢望。
2014.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