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寺底铺街道自被洪水淹没吞噬以后,方圆几里从此荒无人烟。街道和以往肥沃耕种的土地已经不复存在,现在看到的,是满地苍凉,在洪水洗刷后的的沙滩上先后长出一人多高的水草。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日益变化,寺底铺这个时从远处迁来了一户人家。这人姓赵,只因男人死的早,女人唐梅艰辛而困苦地拖拉着一儿一女。唐梅平时对子女管教很严,除了平日下地带领子女在地里走动以外,平时绝不允许儿子赵旺和女儿赵霜随便出门走动。
这唐梅是个最能干肯吃苦的女人,但也是一个不守本分,不讲理的女人。自她来到寺底铺那天早上,她赶在当天天黑之前在街道一处远离河道略高的地方搭起了三间草房。虽说是二十出头的女人,但上树入地,料理家务确实不让那些须眉。当天邹祥两口也给唐梅帮忙。晚上,唐梅还把邹祥两口留在屋里吃了顿稀饭。当邹祥见了她的女儿赵霜问其岁数时,那赵旺便争先答道:“我六岁,姐姐她五岁。”说完用稚嫩的小手揉了一下火红的嘴唇说:“我听我妈说,在我两岁时,我爸有一天上坡放牛从山上滚下来摔死了。”邹祥两口听到这里,见唐梅背过脸去,黄玥就轻轻站起来叹了一口气:“对不起,说到你伤心的事了。”因用手轻轻推了一下邹祥。邹祥会意,站起来对唐梅说:“唉,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有些事是谁也不能预料到的。我两口也比你大不了几岁,往后都在这里安家,你我门口有离得近,日后凡是能用得到我们的地方,尽管说一声就是了。行,时间也不早了,忙了一天你和孩子也都早点歇着。我们就回去了。”
唐梅一时急忙站起来,说了一番客套话,就把邹祥和黄玥送出门外。邹祥和女人刚走不久,老远就听见赵旺的哭声。邹祥和黄玥站住脚仔细听辨,原来唐梅在抱怨儿子不该说他男人的事,在用鞋底拍打赵旺的尻子。黄玥听了就对男人说:“听见没有,这都是你嘴多惹的祸。打今儿起,我劝你见了她着实留些心眼儿,凡是以后牵扯到他家的事,你我最好少问少管,免得自讨没趣。”男人听了不以为然憨憨一笑,边走边说:“这种女人自尊过于好强,所有对什么事都敏感,依我说,日后住在一条街上,那连见面碰头都不说话?”女人捏了男人一把,疼的邹祥嗷嗷直叫。“我是说不要让你过问人家家务事,谁让你矜持的连见面也不说话了。”“好,都听你的还不行吗?”邹祥没好气地说。在他心里,唐梅是个高挑瘦弱的女人,脸上虽然洁白无瑕,人生的标致,极有城里贵妇的典型标像,但在贫穷落后的农村里,艰辛的生活,沉重的家务,使她那张往日曾经迷人的容颜,逐渐变得枯萎皱缩起来。
与寺底铺相对而言,要比窑沟、石板沟这些地方略平一些,四周泥沙地也远比这两处地方多一些。正是因为有了这点好处,接下来不到半年光景,这里就从别的地方先后又迁来了几户人家。其中有一户是从商南搬上来的,户主名叫殷英。此人身高马大,满脸长满胡须,圆脸黑眼。老远一看,远比那张飞还要吓人。可是奇怪,他膝下一对四岁大的孪生姐妹,生相不但周整招人喜爱,且让人对这花一样的女儿立马产生置疑。大女儿叫雪艳,小女儿叫雪娇。出生时,雪艳比雪娇早出来五分钟。平时姐妹一处玩耍,一处睡觉,有时就连殷英都分不清那个是大是小,为了不把她姐妹名字叫混,索性在她们脖子上挂了一条颜色不一的纱巾,以便区分。当街里人闲时,避过殷英,把姐妹两悄悄拉到避静处问其娘亲时,不想这对姐妹就不由嘘唏起来,说自己的母亲杨月在生她姐妹二人时血流不止去世了。后来街上人才明白,她母亲杨静在生这对孪生姐妹时因为难产死在了炕上。于是左邻右舍平日见其可怜,谁家有好吃的,碰见了准会给这对孪生姐妹拿上一点。殷英虽生相丑陋,但是个篾匠,会编篮子、笊篱等一类农用家具。正因为他有了这门手艺,近处寺底铺街道,远处窑沟、石板沟上门请他编筐儿、篮儿的人络绎不绝。他平时为了报答左邻右舍往日的施舍,不收任何手工费给邻舍编东西。殷英在众人眼里,是一个憨厚本分勤劳的男人。
这年冬天,有关领导前前后后在街道挨家串户走坊了一番,粗略统计了这里灾后的人口数据。根据当时的需要,政府在寺底铺街道戏楼后的小河对面灵山脚下,用土坯盖起了一所学校。学校不大,除了一个所能容下十多个学生委屈坐下听课的教室,和用墨汁在墙上刷出的一块方形黑板以外,几乎再无它物。自这学校盖起以后,街道里的孩子就三三两两来到这个简陋条件落后的学校里开始上课学习。
开学的第一天,教室里没有课桌,也没有板凳。最后,是一个当地自愿任教的女老师,把自家屋里给父亲备的棺板抬来,搭在垒起的土砖上担起来的。为了解决学生上课坐着听讲,她让学生各自回家,拿来蛇皮口袋,在里面装上山棉花,压实垫在孩子们的屁股底下。当然,就连这样落后的学校,街道里的孩子还有上不起学的。因为课本费是难题。凡是家里有女孩的,几乎都没进校。因为在这样当时落后的社会条件下,吃饱肚子,身上有肉健康地活着,那是比做什么都至关重要的。更重要的一点,农村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在这里几乎得到了充分的肯定与体现。因为男孩多学一点,以后有文化,好赚钱娶媳妇光宗耀祖;而女孩大多成了文盲。因为她门的父母心里很清楚,女孩书念得再好,长大再有本事,最后毕竟都是人家的人。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他们会算这笔账。
按理说,像邹家这样的家境,拿当时在寺底铺街道里看,是完全可以让儿子邹郎上学求知的。可是,徐静稳定坐在学堂里,而邹郎自己却逃出校门。这不能怪邹祥和黄玥,因在开学的第一天,邹祥领着儿子和徐静一踏进学校大门,邹郎就和赵旺打了一架,邹郎拿石头砸烂了赵旺的头,当场血就流了一地。邹祥当时上火,回头就把邹郎拎出校门口,甩了儿子一记耳光,让他站着做检讨。可那邹郎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大声说:“爸,我没错,是赵旺先骂我死不要脸拉徐静手来校报名的。我也学着骂他死不要脸,连爸都没有还那么嚣张。结果他就先冲过来抓我脸,我急了就把他按在地上捡起石头砸烂了他的脑袋。”两人现在是仇人,可是最后却成了最要好的亲戚。
邹祥听了心里一阵欢喜,心想自己的儿子就是有骨气,长大以后肯定比他爹强。因为当时唐梅在场,为了给她面子,就大步走过去训斥邹郎一顿,还随手甩了他一记耳光。没想到,这孩子气性大,一拍腿捂着脸居然大声对邹祥喊:“我这辈子不念书,我倒要看看念书出来的到底有什么造化!”说完就跑回了家。从此以后,凡是邹祥前脚把儿子送进学堂,准会在他踏出学校门口逃出教室。邹祥和黄玥没办法也只能由着他去,花钱买了两头黄牛一天到晚给他放着。可谁知到,他每天除了放牛,大多时间都守在学校门口,等着徐静放学回家。
就在徐静读三年级的那一年冬天,邹郎见徐静耳朵被冻烂了,就把平常放牛在山上挖的草药卖了,给徐静买了一条红色的围巾围着。开始徐静不要,怕是他从哪里偷来的,或是那个女孩用过的。到后来,她听邹郎是在山上挖药卖钱特意给自己买的,看到邹郎一双粗糙的小手因挖药被荆棘刮破流出殷红的鲜血时,她才高兴地围在脖子里。后来这事黄玥知道了,单独把儿子叫到一边说:“她是你什么人?命都不要上山挖药给她买围巾。你要是真想给你爸妈争气,就该听我的话上学去。”可那邹郎听了把头一扭:“她是我妹妹,我喜欢给她买。就是我那天真的上学了,我也不要老师教我,要徐静教我我才肯学。”黄玥听了儿子的话一言不发。
直到有一天,黄玥从地里回来,刚走到楼下,就听见徐静在楼上屋里教儿子识字读数。黄玥于是把这件事悄悄告诉给邹祥。邹祥听了一笑,风趣地说:“你瞧,学校里长得漂亮的女老师教他,他还不学,这位女老师教他,他还就真的肯用功了。这是好事,一不用花钱上学;二不用担心儿子在外招事,屋里环境又好,多好的事啊。”因嘱咐女人尽量在他们学习时不要去打扰他们。从这时起,徐静就算是邹郎童年里的半个老师了,邹郎也开始能认一些常见的方块汉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