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走后
(小小说,2014年2月17日)
这一天,太阳刚刚苏醒,悻悻然从山脊上慢慢爬起来,露出明亮亮的前额。
碧云依窗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向前舒展一下,感觉空气异常清冷,随手披上风衣。她要去见一个人,见一个失踪三年的女人。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消失三年的女人。每次想起这个女人,碧云的心都被揪得紧巴紧巴的,又怜又疼。
三年前,碧云是铁路公安处的宣传干事,她接到通知,一个先进典型事迹报告团要来作一场巡回事迹报告,也是此行的最后一场,由她负责接待工作。
照惯例,碧云首先将报告团一行人的情况摸清楚,安排好交通、食宿、会场、议程等事宜。然后,回到办公室,沏一杯清茶,将一份份事迹材料拿在手上,漫不经心地翻阅起来。像医生见多了病人一样,碧云对这些材料早就产生了审美疲劳,提不起一点兴趣。
“扎实小站廿年 无怨无悔护路神”——这种标题都用滥了,没一点新意。“宁可倒在岗位上 不愿躺在病床上”——这是什么话?一个病秧秧的人工作效率和工作质量能有多高?精神可嘉,做法不妥,也不通人性。“勤勤恳恳老黄牛 群众信任的老警察”——平平淡淡,常规套路,不足为奇……唉,陈词滥调,生拉硬扯,文字作秀,这种事迹报告跟唱蹩脚戏一样,台上的人慷慨激昂,台下的无精打采。
碧云喝了一大口乌龙茶,伸了一个懒腰,为了给主持会议的领导写几句欢迎词,她还是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真的好想你——献给牺牲在铁路安保一线的未婚夫宋穗东”——这个标题跃入碧云的眼里,她眉心一抖,迫不亟待地看下去.
“我叫王燕,是湖南省祁东县一名普通小学教师……我的未婚夫宋穗东是铁路警察,今年五月份,他为了保卫铁路运输物资只身与歹徒搏斗,英勇献身。今天,我想对九泉之下的穗东说:穗东,真的好想你,领导和同志们怀念你,年迈的妈妈日日夜夜呼唤你,你还记得我们往日携手共处的美好时光吗?……”
这篇事迹报告没有太多修辞语,如诉如泣表达了演讲者的内心独白,表达了生者对逝者的追思与怀念。
“人们都说,当警察难,当警察的妻子更难。当我已经做好当警嫂的一切准备的时候,你却突然离去,撇下孤零零的我,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有多难?……
“你用鲜血和生命谱写了人生的壮丽,铁路安保需要你这么做,公安事业需要你这么做,你是英雄群体中的一员,我为你感到光荣而自豪。在我心底,你永远是我的最爱……”
读着,读着,碧云的眼眶饱含泪水,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演讲材料中交代,宋穗东生前只有27岁,单亲家庭,由母亲一手带大。与王燕相恋两年,准备今年国庆结婚。5月11日深夜,在巡视车站货场时,发现两名持刀歹徒破封盗窃国家运输物资,他挺身而出,上前制止,被歹徒刺穿心脏,当场牺牲。事发后,王燕强忍着悲痛,一方面细心照顾英雄母亲的生活,一方面撰文演讲,大力宣传宋穗东的事迹。她不仅受到各级组织的表彰,还受到社会各界的高度关注和捐赠。
演讲会上,碧云看见王燕清秀的脸上挂满了泪珠,用颤抖的声音向大家讲述英雄生前的事迹,她说:“穗东选择了警察职业,无怨无悔;我选择了穗东为夫,同样无怨无悔。穗东走了,他的精神将激励更多战友前行;穗东走了,我要替他尽孝,为母亲养老送终,……”这一番肺腹之言,让在场人为之动容,为之鼓掌,为之起立,为之致敬。
会议结束后,王燕中午没有跟大伙一起就餐。碧云把盒饭送到宾馆,看见王燕面色苍白,眼眶凹陷,泛青,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碧云知道,宋穗东的牺牲对王燕的打击太大,每一场报告会,每一次演讲,都是工作的需要,但对她来说却是残忍的,就如同已经结痂的伤口一次次被撕裂,一次次被展示给人们看。今天,所有的巡回演讲任务都已经结束,鲜花和掌声也渐渐远去,王燕总算松了一口气,她需要静静休养了。碧云没有惊动王燕,把盒饭放在一边,也静静守候在床头。
王燕并没有睡着,她已经连续失眠好多天了,睁开眼睛,她看见穗东,闭上眼睛,还是看见穗东,她无法入睡。她喃喃地对碧云说:“他走了,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碧云说这句话的意思自己都不懂,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王燕,一个劲地抚摸她的手,泪水情不自禁从脸上滑落下来。两个女人用咽呜声互相劝慰,交流,把心贴在一起。
报告团离开的时候,碧云送给王燕一部三星手机,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她,说:“记得保持联系”。王燕点点头。俩人在站台上,拥抱,泪别。
然而,王燕始终都没有与碧云取得联系,没有给碧云打过电话。时隔半年,碧云出差顺路到祁东找她时,当地人都说她失踪了,连她的父母和兄弟都说不清楚她的去向,好像在人间蒸发了。宋穗东的母亲天天思念儿子,哭瞎了眼睛,由居委会派人照顾。坊间各种风言风语传开了,有人说王燕是感情骗子,骗走了老人的慰问金和捐赠款;有人说王燕借英雄的名义出够了风头,捞足了政治资本,远走高飞了;还有的说王燕跟别的男人跑了……
三年过去了,王燕一直没有消息,碧云以为这事就过去了。谁知,昨天下午,她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听声音是王燕,约碧云见面!
这三年她到哪里去了?她过得怎么样?她为什么急于见我?……带着满腹疑惑,碧云约王燕第二天一起喝早茶。
她来了,曲卷的长发披在肩上,还是清瘦的那张脸,只是比过去红润了一些。一身紫红色的羽绒衫,紧身牛仔裤,黑色皮靴,这身打扮比过去时尚多了。
“碧云姐,还记得我吗?”
“你呀,三年没有给我消息,上哪去了?”
“唉,一言难尽”。
俩人握手,坐下来,要了皮蛋瘦肉粥和几碟小吃,坐下,边吃边聊起来。
“我逃跑了,逃出去打工了”。
“为什么?你是有工作的”。
“你知道,我是个老师,生性好静。穗东走了,我的天塌了半边,情感上陷得太深,无法自拔。而周围有好多好多眼睛盯着我,有好多好多手在指着我,说我是英雄烈士的未婚妻,说我无私奉献是学习的楷模,我的一举一动在人们眼里都要表现出高尚和伟大,我只想实实在在为穗东做些什么,为他的母亲做点什么,可那些炫丽的光环照得我眼花瞭乱,那些赞语美誉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以为那些荣誉会给你带来安慰,没想到会这样”。
“你不知道,我想逃避现实,心里又放不下,内心苦苦挣扎了好久好久”。
“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想打,可又担心,你毕竟是公家的人,给公家办事,不一定会理解我的处境。再说,时间长了,我很想远离这个氛围,远离过去熟悉的一切,重新开始生活”。
“那你后来上哪里去了?”
“我辞去了工作,到处飘流,到过广州、深圳和东莞,开始还能坚持打工,后来我心灰意冷,神情恍惚,无法自制,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经常上医院。一年前,医生从精神上给我辅导,药物上给予治疗,我渐渐恢复了平静。我知道自己离你很近,很想找你聊一聊,又没有勇气,怕你瞧不起我。我不是你们心目中英雄的未婚妻,也没有什么令人敬佩的事迹,我就是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学老师,一个平平凡凡的女人”。
“我知道,你想活得真实一些”。
“是的。我打算回老家把穗东的母亲接出来一起生活,给她养老送终。穗东在的时候,我是她的未婚媳妇;穗东不在的时候,我就是她的女儿”。
“当年,听人们议论,说你带走了老人的慰问金和捐赠款,有这事吗?”
“没有。那些钱是穗东用生命换来的老人晚年生活费,我怎么忍心拿走?我走的时候,穗东的母亲还没有眼瞎,但身体很虚弱,是她托付我把钱存在银行里,存折交给了居委会保管,由居委会按月支付她的生活费的”。
“你做得对,你无愧荣誉……”
“以后再也不要提荣誉二字,我受不起”。
“唔,我明白了”。
……
屋里的人多起来,室温也越来越高。俩人聊着聊着,觉得热起来,都把外套脱下来,感觉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