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意镇原不叫古意镇,这古意二字取自镇上最出名的两个村子,古村和意村,那这两个村子又为什么出名呢?这说法可多了,不过被古意镇人认可的只有一种:古村太穷,穷的出名,意村太富,富的出名。这古意镇有十几个村子,因地势原因散落各处,不甚集中,村子也都不大,不过几十户人家。古村因地处偏远,比之其他村子更是不如。而意村在这方面是占据了先天优势的,意村位于古意镇入口,自然成为镇上大力扶持的对象。后来意村承包了古村后的山林开矿挖煤,很赚一笔。古村人眼红便叫喊靠山不能吃山,要去镇政府闹。最后镇长出面调解,意村同意古村人到矿上打工,此时才算平息。再到后来意村出资在镇上建立了镇中学,学校落成典礼,镇长出席,在会上镇长大力表彰意村。从此意村有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自称镇上人,连说话也洋气起来,比如稀饭人家偏叫做粥,俺偏说成我。其他村寨骂他们猪鼻子插葱,你装什么大象呀!骂完又不得不佩服意村人鬼点子多,名利双收会办事!
天彻底黑下来之前古云在镇子入口的通山桥下了车,离开时这桥尚未动工,古云是踩着一行裂石离开的,溅在石头上的水结成了冰,古云站立不稳扑进了水里。如今倒是再也不用怕跌进水里了。桥下有模糊的水草的影子。古云闻见空气里有水芹菜的腥味儿,探身往桥下看,果然就是一丛水芹水灵灵的站着。娘在的时候,古云总是在放学后挖一篮水芹带回家,娘把水芹菜用水焯一下去腥,再在锅里炒了下饭,说是炒其实不过是在盐水里煮,总有去不掉的的那一股子水腥味儿。时日一久古云便再也见不得这东西了。今日闻到这气味,却有一股草香,甚是好闻。“咕,咕,咕”正细细嗅着水芹香时,河边杨树上的老鸹叫了起来,古云这才惊觉天已经黑了,不敢再逗留提步往家里去了。
到家已是一个多小时候,农村没有什么娱乐加上白日干活疲乏人们早早都睡了,因此古云回去时没有任何人看见。街上黑漆漆的,偶尔有哪家为烘托气氛而挂出红灯笼来,也让人想起聊斋里破庙前的红灯。古云只觉得背后凉的渗人,再一看那遥遥挂着的红灯更觉恐怖,遂不敢回头,一气儿跑回家门前。古云拍着锈迹斑斑的大门,听见铁锈雪花似的掉落,只觉得背后寒意更深,铁锈落在地上的尖叫加剧了古云的恐惧。古云用力的拍门“咚咚”的声响在黑暗中混沌而远古,正当古云被这声音吓的几乎要贴进门里去的时候,门开了。
爹是知道古云要回来的,因此并未睡下。爹提了古云的行李率先进了屋,只说快睡吧,明儿你去买年货。古云知道爹没钱,低声答应着去睡。进了屋古云觉得手有些刺痛,低头一看,满手铁锈,有些甚至进了肉里。将满手的铁锈洗去爹似乎已经睡着了。古云兀自去睡,一夜无话。
第二日是年二十八,古意镇的最后一个集便在这一日。十里八乡都要在这个集上把年货置办妥当,古云也早早起来和爹去赶集。出的家来门口好多人端了碗坐在墙角吃饭,古云一一和他们打了招呼,问去不去集上呀?都说等会儿,让先走。古云便离开了。
天气甚好,集上人多得无处下脚,人人都得对着别人的脸或脑后勺,不时有爹妈找不到孩子的或孩子认错爹妈的,集上也是五花八门卖什么的都有。古云在外久了觉得这也新奇,那也好看,不时跑跑看看,被爹催得不耐烦了,便把钱给爹让他自己去买东西。古云觉出凉意时集上的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忙往家去,不想遇见了意月。意月是古云中学时的同桌,后来古云辍学两人便失去了联系。今儿在这里遇见两人俱是欢喜,意月邀古云去家里玩,古云推说有事改日去,两人互留了联系方式便各自散去。
按照古传,初一这一天干什么这一年便注定要干什么,为了讨个好彩头,大家便一致在这一天休息,希望来年也可以一直休息。本来对古云爹来说这一日和过完的三百六十五日没有区别,但因今日古云给了他钱,爹便觉得暗淡了许久的日头都明亮起来了,比黑暗中的矿灯还亮。古云也在这一日去镇上找了意月。两人许久未见,上次见面也没有好好说话,今日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便收不住话头儿了。谈完天色已经不早,古云不敢逗留急急回了家。不想与意月谈话愉悦在看到爹头上的一块白布时烟消云散。原来爹今日玩纸牌耍赖,和他一起又都是矿上的意村人,这些人平日便看不起像爹这样游手好闲,没事滋事的人,正好借今日的事把爹给打了。古云听得,又是恼那些人不给面子大过年打人,又是恨爹不争气让人看不起,直气得要哭,又念及过年哭不吉利便生生吞了泪,自去照料口骂不绝的爹。爹一见古云本来是要同她告状的,不想却被闺女训斥一通,便气鼓鼓不再作声。
夜间古云听见梁上老鼠跑动,想起娘讲过的老鼠咬掉人耳的故事,顿添几分惧意,用被子蒙了头。朦胧间,娘似乎坐在床头和自己说话,说着说着,古云忽然记起你,娘似乎是没了,一下子便醒了,身上已是汗津津的。娘过世后古云便外出打工了,想是离家太远娘去不了,因此古云并未梦到过娘。难道娘知道我回家特意来看我?细想来刚刚梦到的也并非娘临终前被毒焦了头发,口鼻出血,面色发青的模样,娘是怕吓到我特意梳洗了才来的呀!古云在黑暗中低低叫了声:“娘”,泪流满面。
农村旧历,初二闺女要回娘家看望父母。古云只有一个哥哥,三年前倒插门去了外村,后又离了婚,古云是未嫁的姑娘,因此别人家都回娘家或迎闺女女婿回来,只有古云家冷冷清清。闲来无事古云便杵在门口看着灰土土的天发呆。自从后山开了矿,村里的天便一直灰灰的不见天日。
二婶远远看见古云在门口站,发现昔日脏兮兮的女娃已经长大。走近笑意盈盈的招呼古云:“古云今年有二十了吧!”古云点头:“嗯”二婶说:“该找婆家了”,古云不由红了脸低头不语,二婶转身去了古云家里。二婶提说的是意村的一户人家,说是家境殷实,不过比古云大几岁。爹听二婶一说连说:“大些没关系,只要……”没了下文,只嘿嘿的笑。古云不明所以,二婶却是听出了话外之音,暗想这老头是要卖闺女呀!面儿上却笑着说:“这是自然”。
拧不过爹古云下午便被安排和男方见面。见面是被安排在镇上一家饭店的,古云有二婶陪着,那男人也有一妇人陪着。男人虽说比古云大几岁却看不出来,面白皮净,一看就是享惯了福的。古云却当下黑了脸,那男人一个劲儿冲古云傻笑:“美,美,美”,没吃饭古云便找借口出来了,气得想哭,恨骂二婶难道自己就只配的这样的傻男人吗?心里恨恨的,也不愿回家,便在镇上溜达起来了。
意月本来是要到外婆家去的,因学校临时有事要提前去便留在家里收拾东西,吃的喝的被爸爸塞了一大包,又想着走之前要带些别的东西便出门到街上去了。不想正遇见古云一个人在街上低头走路,顿时起了玩笑之心,悄悄走过去在她肩上一拍大叫一声:“嗨”。古云只顾想心事倒真被吓了一跳。意月一看古云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的模样,不禁开口询问。古云本就满腹委屈,此刻意月问起无疑勾起了她之前强压下的眼泪,意月见状便拉了她去镇中学。学校放假没人,俩人便翻墙进去。以前在学校时俩人有什么悄悄话要说总趁没人时翻墙进去,校园中间的大松树不知听去了她们多少秘密。所幸树无口不能言,否则不知又要生出多少祸端。
俩人刚一坐下,古云那泪便止也止不住的流,意月不知缘由也不敢开口安慰直道:“别哭别哭”古云哭了一阵儿才收了泪和意月说起今日之事,意月也是气愤不已:“这人咋这样呢?还是你婶呢,这样坑你”又转口说:“不过才二十会不会太早了?”古云说:“你在学校自然觉得早,可你看看在家的那个没结婚,就算没结的也早早定下了,要不是家里拖累,只怕我也……”说完又红了眼睛。意月不好再开口,只捡了一片枯了的叶子在手间把玩,一时无话。古云说玩到后悔起自己的口没遮拦了,忙没话找话问起意月在学校如何。一提起学校意月的话便多了,老师如何,同学如何一一细说,言辞间充满了对学校生活的赞叹。古云暗想,若是娘活着自己也一定可以和意月谈论自己的新生活,想后又骂自己瞎想,娘是没有了,自己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新生活,以后找个老实可靠的人嫁了,柴米油盐,一辈子也就过了。想将自己心中被意月勾起的念头儿压下,这念头儿却好比风里的火渐成燎原之势,不甘与痛恨涌出,古云几乎将指甲挖断。意月见古云不说话只低头扣土以为她还在为相亲的事不痛快,有心要劝又不知从何说起。忽然意月有了主意,往四周看了看转头将嘴贴在古云耳上:“你可以自己谈一个嘛!”古云身子一震冷笑冲口而出:“我哪有你的好福气!”意月一怔,自己本是玩笑之语,不料到古云会是这样的反应,当下便讷讷的不再开口。古云自悔失言低头不语。
不知哪儿飞来一只老鸹在树上乱叫。意月说:“吵死了”古云说:“嗯,吵死了”,一时间又是无话。意月隐约察觉古云的怒气从何而来,本想趁机说回学校的话当下也不敢说了。
寒意侵人,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回去,最后还是古云说:“该回了”,俩人才起身翻墙出去。看着地上慢慢移动的俩影儿,古云低低地说了一声:“对不起”说完又觉得太那个了,不觉红了脸,幸亏天色已黑看不出来。意月低了头应声说:“其实你也可以为自己争取”,“啊?”古云有点不明所以,意月接着说:“我们都还年轻,机会多不应当被困在着这地方”,古云苦苦的笑着:“这我知道,可我比不得你,你看俺家的状况,我还能有啥机会?”,意月急道:“你不要看轻了自己,你现在的状况是因为你没尽力去争取,我们学校有……”,意月的故事让古云看到了一点光亮,古云犹疑不定地问:“真的?你不会诳我吧?”,意月信誓旦旦地说:“真的,这样的事很多”。古云心中升腾起小小的兴奋。说话间已到了意月家门口,意月借着天色已晚的由头硬拉了古云回家。俩人的谈话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意月睡去,古云却失眠了,内心的兴奋疯长似乎要穿透意月家的二层小楼飞向天空。古云偷偷笑着,意月说我和她一样,一样年轻,而这就是我们的资本,趁年轻出去闯荡才对得起这资本,意月说的太好了!从没人和古云说过这样的话,意月似乎让她看到一个新的自己。古云心中有一种拥抱意月的冲动,最终因怕吵醒意月而作罢。此刻的意月在古云眼里俨然就是智慧的化身,充满谋略,充满斗志。古云沉浸在意月带给她的美好憧憬中暂时忘记了白日里的烦恼。一夜未成眠。
第二日,古云一早便从意月家出来了,抬脚往家去。到了家爹告诉古云,二婶昨天回来便来听古云的意见,并说男方很相中古云,给了1100的见面礼要二婶转交古云。古云一听黑了脸问爹:“你收了?”,爹说:“是收了,那人家要给嘛……”,古云气道:“收,收,收你就认钱了!你知道那是啥人不?那是个傻子!”说罢泪流了一脸,爹也是一愣低头抽烟。二婶却在窗下接了口:“什么傻子不傻子,说的怪难听的。不过是那人实在些罢了,这样你嫁了去还能掌控着他的钱不是?再说那家就这一个孩儿亏待不了你的”爹也活乏着眼睛看古云,古云只是摇头不应。末了,要爹把钱退还给人家,爹摸摸索索从腰里拿出钱来,看看钱再看看古云,看看古云再看看钱,最后眼一闭牙一咬,脚往地上一顿壮士断腕般将钱送了出去。古云尚未接过,二婶一把夺了过去,边数钱边嘟囔着骂,言辞难听。二婶一走,爹在台阶上一声长叹:“飞了”古云是听明白了冷笑一声:“飞了?你把闺女卖给人贩子不更值钱?”爹嘟囔一句:“卖了也值不了那么多钱,这是长期投资”古云一听气的不发一言,只拿眼睛看爹。后来在村人的闲话中古云才知道,二婶极力说和这门亲是因为男方是二婶娘家的拐把子亲,给的媒礼比别家丰厚。古云受不了这样的闲言碎语便想外出,这是发生了一件留住古云又促进古云离开的事。
大哥回来了。离家几年毫无消息的大哥回来药方结婚。爹看了一眼墙一样高的儿子又看了一眼破破烂烂的几间房,冲儿子吼了一句:“没钱”做儿子的火气上来叫嚷起来:“没钱,没钱,上回要不是没钱我能倒插门受那些气。这次我不管,非得给我盖两间房不可。”大哥在外混日子多年,今年想结婚肯定是要踏踏实实干了。古云问得多少,大哥掰着手指算,砖多少,沙石多少,水泥多少,钢筋多少,雇工工钱多少,雇工吃食多少,一一细算总得三万左右,古云说:“三万没有,只有两万是这些年攒下的”大哥说:“两万就两万”总比没有强,当下便拿走了古云的存折。
下午沙石便运了回来。房子下地基时爹也来了。虽说没钱,但儿子结婚力还是要出的再不拈轻怕重,唯恐儿子以后嫌弃了他。这一日地基打好,墙也垒到一半时架下有人吵了起来。古云在灶房做饭听见吵闹声忙出来,却见人拉了爹要打,大哥只在架上并不下来手中活不停。古云忙将爹拉开,问明原由。原来那人是意村的,在矿上时曾借给爹钱,爹一直没还。那人见爹盖房料定是有钱了,便让爹把钱还上,爹却梗着脖子说不还,没钱,才有了这么一场事。古云问:“多少钱”那人伸出三根手指晃了一下说:“三百八”古云转身去屋取了钱给他,那人边数钱边将一口唾沫唾在爹面前。大哥在架上冷笑一声:“你有钱把账全打发了吧!外边欠的多着呢!”古云也不说话,回屋做了饭径去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带回来的东西还在包里着,一翻钱包,只剩一百块钱连路费都不够。古云拿着那一百块钱心中凄凉。晚上收工后古云和大哥说起来要走,让当哥的给二百作路费,哥却说:“没钱”又扳着手指给古云算这花了多少,那花了多少,古云只看哥一眼便回屋了。
第二日一早古云便走了,一个人走的。路费是向意月借的,她并未向意月说起原因,只说厂里让提前去。古云又站在了通山桥上,那一丛绿油油的水芹还在,甚至多了两丛小的。桥下的水已经成了墨绿色,墨绿的水发出腥臭的气味儿。这颜色气味儿让古云想起娘喝进胃里的农药。清早的空气有些凉,古云拢紧身上的衣衫。车来了,古云上了车。车里不知怎的进来一只蜜蜂,那蜜蜂不停的撞在玻璃上,不停地撞。古云看着蜜蜂像在看着自己一样,前途无限光明,却毫无出路。她想起来意月的话,意月说:“什么时候再回来?”古云回答:“不知道”也许是再一个六年后,也许是死了以后,也许是再也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