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10多年前在内蒙当兵时听到的故事,是我们营门对面副食店大婶在五十多年前的亲身经历,那时刚到大草原的她还不满10岁。
窗外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我双手捧着大婶递给我的热茶,靠坐在火炉边认真地听她讲诉从前的故事。“记得那次我和大我两岁的哥哥,跟着大大在去往巴特儿大叔家的路上…”她把正要织的毛衣轻轻地放在了膝盖上,又慢慢地摘下了刚刚才戴上的老花眼镜,看着火炉里熊熊燃烧的火苗,久远的事情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跟前。
在夜色临近的时候,暮色苍苍的天空紧紧地压着大地。除了马蹄的踩踏声和车轱辘的咕咕吱吱声,阴暗笼盖的旷野就死一般的寂静。漫漫无际的野草波浪一样随风起伏,茫茫大草原上勒勒车像条孤独的小船。“嘞嘞!”大大加紧赶车,希望马儿走的更快点,可是茫茫的草原依然看不到尽头。
整个夜幕降临了,月亮在云层里穿梭,我们还在路上。也不知跑了多久,鬼哭般的狼嚎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声地传来,让人浑身汗毛都竖立起来,头皮一片片的发麻,我和哥哥都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耳朵。车旁拴着的种马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躁动不安起来,使劲不停地摇晃着脑袋喷着响鼻。它“哼哼吭吭”地咆哮着,蹄子在地上使劲地刨坑。“噢,勒勒,啾!”大大扯着缰绳,撩起了鞭子。拉车的两匹骟马此时像没魂一样腿脚发软,任由皮鞭抽打也只能跌跌撞撞。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大大点燃了两支火把,跳下车将亢奋的种马牵到车后系好缰绳。再将点燃的火把,插在了车前和车后。有了火光和种马在车后压阵,吓得要死的骟马才渐渐找着了魂儿,在鞭子的抽打下慢慢地跑了起来。种马在车后还是“哼哼吭吭”不断低沉地咆哮着,那是故意在警告那些隐藏在身后黑暗中的某种东西。
“是狼吗?”哥哥激动的问大大。
“大大,我害怕。”我怯生生的说。
“怕啥,在车里坐好了,不要出来!”大大警惕的看看车的四周“啾!啾—”
我和哥哥蹲在角落里紧紧的搂在一起,恨不得立刻就到巴特儿大叔家,真希望马儿跑得再快些。
“狼走了吗?”
“啾啾!”大大只顾赶车,没搭理我们。
哥坐不住了,悄悄地扒开车后的毡布从缝隙里往外看。我摇了摇他的手臂,他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小声说:“不要害怕,它们怕火。”
尽管此刻我怕得要命,但还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扒开条缝隙往外瞅去,在远离火光的黑暗中有十几双绿幽幽的眼睛在晃来晃去。
是狼,这群狼像影子一样盯上了我们,找准时机后就会扑上来咬死我们和我们的牲口。两腿一软我便跌坐下来。哥哥赶紧扎紧了毡布,没留一点缝隙。
我悄悄地问哥哥:“它们不是来吃我们的,它们只是路过的,是吗?”
“它们不敢上来,大大会打死它们的,车后的大马也会踢死它们,它们不敢上来。”他紧张地抓着我的手说着。
“它们会离开的,是吗?”
“我们有火,还有刀。”
“嗯…我还是怕…”
“别怕。”
“可是…”
“别吵!”哥哥的手停留在空中。
我不再说话,埋着头,眼泪不停的在眼眶里打转。
“听——你听到没?”
“什么?”
是远处奔跑的马蹄声,还夹杂着狗的狂吠。
“哟!嚯——”远远传来一阵呼喊。
哥哥急忙掀开毡帘,转过头来满脸惊喜。
“哟!嚯——”大大朝远处打着火把,驰马而来的人群吆喝。
“是你们的巴特儿大叔来接我们了,出来吧,坐我身边来。”
我再次扒开了那条缝隙,十多双在黑暗中晃动的绿眼睛不见了。人们吆喝声、马蹄声越来越近。此时,我再也忍不住了,爬在褥子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那次是我人生以来第一次与狼相遇,好在那年水草丰茂,狼易觅食,如果赶上灾年,遇上的是群饿狼,那次恐怕就凶多吉少了。”大婶说着,站起身来给我的杯子里又续了些茶。
“现在还能见到狼吗?”我满怀期待地问。
大婶摇摇头,戴上老花眼镜,手里又开始忙活起来“你说在草原上吗?早打没了。那年代打得太狠,用冲锋枪打。不但打狼也打黄羊,公社打部队也打…都打。”
“嗨,真可惜,不过牧民门就不用担心狼了。”我感叹道。
大婶突然摘掉眼镜用好奇地眼神看着我。“牧民才不担心狼呢,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大草原与狼打交道,也没听说他们把狼赶尽杀绝。也只有农耕民族才痛恨狼。草原没有了狼,什么都活的孤独。”
“你都被狼吓成那样了,难道你不恨狼?”
“我一生就见过两次狼。还有一次差点被吃掉了,我也没恨过它们。”
那时我也还小,当时就我和大大两个人在家,大大叮嘱我把走湿的靴子拿出去晒晒,就扛着把铁锨去了羊圈,三条狗欢天喜地的也跟着他去了。我走出蒙古包就在门口不远处,瞧见大狗站在老远山坡上看着我,纳闷怎么这么快它就跑那了那么远,也不见两只半大的狗。我唤它,也不见它动。“在不饿的时候,你们就变得不听话了。”我嘟囔完再抬头时它正懒洋洋下坡往回走。当晾晒好靴子后才发现向我慢吞吞跑来的是条灰色的大狗,可我们家并没有这样灰色的狗,估计是谁家狗跑丢了。我向羊圈那边喊“大大,我们这里来了条大狗,快来看啊。”我刚转过身,那狗如同鬼魂般已经突然出现在距我不远的面前。这狗比我们家的大狗看上去要大很多,就是太瘦了。耷拉着僵硬的耳朵,眯着眼,嘴角上扬,就像在笑,尽管它眯着眼,可我还是发现它的眼珠子总是悄悄地四处斜视,更诧异的是它居然也像人一样打量着我,我感到莫名的不安。它若无其事地向走我,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向它大声呵斥,本只想吓止它前进。可它突然一改乖顺的模样露出了骇人的神情,瞪大了一双发红的眼睛,红红的眼球向外突得厉害,就像要掉出来一样,嘴唇也全挤皱得上了鼻梁,露出又大又长的獠牙和猩红的舌头,耳朵还有脖颈和背上的毛全部竖立了起来,整个身子一下子变大了许多。
当时我就懵了,整个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傻站在那里看着它。它咧着觜,呲出雪白的獠牙,口水不断地顺着牙缝往下淌,咽喉里发出让人浑身颤栗的呜咽。哭喊的“救命”声就卡在我嗓子眼儿出不来,手脚冰凉无力地傻站在那里看着它向我走来,我感到了彻底的无助与绝望。突然,三条狗“汪汪汪”地不知从哪里箭一样地窜到我前面,不断地向狼狂吠。狼被突然赶到的狗惹怒了,呲着满嘴的尖牙,“呜呜”地向狗扑来,狗也毫不示弱地冲了上去,三条狗和狼咬在了一起。慌忙中我想上去给狗帮忙,又发现手里没有任何东西,没等我回过神,混战又恢复到开始的僵持。
一场混战狼丝毫没处下风,它又开始狰狞地注视着我,它缓缓地迈开爪子向我逼近。三条狗将我护在它们中间,对着狼不停地轮番前扑后退地狂吠。我当时把所有希望全寄托在这三条狗的身上,可狼根本不把狂吠地狗放在眼里,它低沉的呜咽着,两只前爪一前一后紧抓着地面,后腿半蹲,恶毒暗红的眼睛紧紧地瞪着我。就在狼是准备扑向我的时候,一只满是力量的大手猛地一把将我拽到了他的身后,是大大,他侧立地站在我前面,用手臂紧紧地护着我,另一只手将铁锨紧紧地对准着狼的脑袋,他气喘吁吁地死死的盯着狼,一次又一次将铁锨猛地刺向狼的脑袋。狼躲闪躲后露出了更加狰狞可怕的凶相。大大此刻很想举起铁锨用尽全力劈碎这狰狞可怕的脑袋,可草原上的牧民们谁都知道往往在人扬起铁锨的那一瞬间,狼就如同闪电般的速度,一跃而起咬断人的咽喉。我不知所措,只死死地抓住大大的衣襟紧紧躲在他的身后。狗在持续轮番不断的冲着狼扑咬,铁锨阻止着狼的前进,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们高度紧绷着的神经不敢有一丝的松懈,紧张地僵持着。狼放松了满是褶皱的鼻翼,慢慢地将咧开的嘴合拢,夹着它蓬松的尾巴开始缓缓地后退。看似狼打算放弃了,我终于喘出了一口气。可就在同时,狼突然“嗷!”的一声,闪电般纵身一跃,血盆大口瞬间张开直奔大大的脸,大大清晰地感受到了狼嘴里哈出的热气和喷出的唾液。幸亏他将铁锨重重地捅在狼的身上,可狼猛扑来的力量还是让大大接连后退了两步,连同我差点一起摔倒。刹那间,三条狗几乎同时向狼扑去,狼又和狗嘶咬起来。我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情景,凶残的狼一口就把一只狗的整个脑袋咬在嘴里,闪电般地甩动。在咆哮和惨叫声中狼与狗滚在一起,铁锨跟着晃动,大大根本无处下手。
趁机,大大赶紧把我推进了蒙古包里,再转去对付狼的时候狼已经不在了,只有三条狗还冲着狼来的方向不停地狂吠。好一阵子三条亢奋的狗久久不能恢复平静,直到它们全都累瘫在地上。一整夜,我们都在为三条狗治伤,可还是有一条半大的狗在半夜里昏睡过去后就没再醒过来。
“人们都说那是条饿狼,一条饿疯了的狼。可后来,我认为那是打狼打得太狠的原因。”
“你还真认为那条饿狼是找人报仇来的?像传说的那样?它们也懂这个?”我漫不经心地说。
“狼是群居的野兽,也像人一样它们需要每一个家族成员的相互依靠才得以在草原上活下来,千百年来就靠这种方式活到现在。突然人类端起了枪,把他的家族都快杀光了,它还靠啥捕食?靠什么往下活?黄羊本是上天给狼的食物,不也都被人给掠尽吗?它饿疯了,它不来找人它该去找谁呢?”
“恩…说到底,事实上最可怕的还是人…”我若有所思地说着。
那以后我一直很期待能看见狼,直到快要复员的时候也未能如愿。战友告诉我某个商城里有店铺卖有狼的獠牙,这里的人常用它来辟邪。獠牙对狼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说不出来,只是哀叹它们的不幸。
在离回家仅剩两天的时候,我还是去了那家商店,仔细看着一排排琳琅满目的饰品,一名中年男子在店子阴暗的角落里正悠闲地抽着烟,得知我要买东西,打着呵欠朝着里屋喊“你出来了啊,卖…卖…东西呢!。”
一名浓妆艳抹的尖嘴女人走了出来,听我说明来意后,随手就抓出一大把白花花的“狼牙”撒在玻璃柜台上。
“20块钱一个。”说完就继续拿着锉刀修着她那尖长的指甲。
“20块钱一个,这是狼的獠牙吗?”
“那还有假!?”女人端详着她那翘得老高的手指不屑地说道。
突然我发现自己在无法区分狼牙或狗牙却来到这里实在是很愚蠢。
“真是狼牙吗?”
“恩。”
“这不会是狗的牙齿吧?”我被逼说出了这句很蠢的话。
“妈的,你买还是不买啊?哪还来这么多废话呢?”女人凶巴巴地皱起了眉头,不耐烦的脸上厚厚的胭脂粉跟着就裂开了口子。
我不由一怔,总感觉这个女人浓妆下的那双眼睛似曾相识。
“不买,赶…赶紧滚!”男人在阴暗的角落里不耐烦地吼道。
本已打算转身离开的我不由回头向屋里看去,只见阴暗的角落里晃动着一双绿幽幽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