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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遗珠

如果我没有记错,今年已是崇祯十年的初春了。

北方大旱,民不聊生,天灾蝗祸,皇帝软弱昏庸,以致天下流寇四起,起义军早已蠢蠢欲动,随时揭竿而起。关外清兵时刻对大明虎视眈眈,伺机入主中原,此刻大明江山已是满目疮夷,外忧内患。可这一切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就早见证过朝代的兴衰或灭亡,成王败寇,是自古不变的定律。

西湖,没有受到北方的影响,仍然无时无刻地展现她的柔娆嬛嬛,娬媚姌嫋。去年冬天的雪还没有消融,已吸引了慕名前来的看断桥残雪的人,残雪好看么?不见得,但来的人都是一些附庸风雅的人们,时不时吟上一两句关于西湖的诗句,一种牵强的酸!

这厢是附庸风雅地看断桥残雪,那厢是一窝蜂地去看苏堤春晓,西湖的初春还是很热闹的,东边的东台寺,香火缭绕,诵经不断。西边的书院,一群着白色长衫的书生,在摇头晃脑,书声朗朗:关关之雎鸠,在河之洲。窕窈淑女,君子好逑……

西湖上来往的船只,不时传来歌伎行云流水的琴声,高处的楼台,有人用甜美的声线唱吟江南小调: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远处开满桃花的原野,交织着稚童放风筝的喧闹声,姑娘们踏春追逐的娇笑声,老翁叫卖冰糖葫芦苍老攸长的声音……


我早就厌倦了冰冷的西湖底,我在这冰冷的西湖底已寂寞了整整一千五百年了。雷峰塔早塌了,一群好事之徒非得将她重建。就是这座塔,我时刻告诫自己,千万别步白素贞的后尘,西湖仙子也曾替观音娘娘传旨:雪遗珠万万不可栈恋红尘,潜心清修,以求修成正果。何为正果?只为名列仙班吗?我不明白其中的意义,我为这个所谓的正果,已在西湖底清修了一千五百年。

是的,我是一颗完美的西域珍珠,是一名波斯商人遗落在西湖的珍珠。我仍然很清楚地记得:我和众多姐妹一同装在大胡子波斯商人的马车上,波斯商人流连于西湖旖旎的山水间,失手打翻了装珍珠的箱子,硕大耀眼的珍珠洒落了一地,他一时手忙脚乱地捡回满地打翻的珍珠,他的慌乱,惹得一坐在船头的歌伎用手中的丝帕犹抱琵琶半遮脸地对他嫣然一笑,波斯商人顿时心猿意马,久久回不过神来,一失手,我便顺势落入深深的西湖底。有幸得到观音娘娘的点化,修成了精身。年复一年地见证着西湖古往今来的变化,偷看过多少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也许,他们永远不知道,我就躲在湖底,倾听过他们的喃喃细语,见证过他们的难舍难离。他们在明,我在暗。我是相信这世间是有忠贞不渝的爱情的,至少,我未离开西湖底时,一直是如此认为的。

一日午后,实在无趣得慌,我在朗朗的书声中,现出了精身,在碧绿的湖底,纤纤玉指一点,将一面长满青苔的青石板变成一面透亮的镜子。细细端详镜中的自己,肤如凝脂,青丝如瀑,身段玲珑浮凸,一张圆润的鹅蛋脸,大而深遂的眼睛,高高的鼻梁,鲜红欲滴的肉感嘴唇。不同于江南的小家碧玉,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尊贵与灵气。是的,世间的美女,怎及得上一颗完美的西域珍珠呢?

关关之雎鸠,在河之洲。窕窈淑女,君子好逑……

我在朗朗书声中向着阳光投射的光影游去,冲出冷冷的湖底,在一僻静的角落,我好奇地上了岸,躺在一棵古老的槐树后,偷偷地看着远处穿着鲜艳颜色衣裙的江南美女,我是不能这样赤身裸体地走出去的。脚边的一株野海棠开得正艳,这明艳的红正中我意,我翩然一转身,将这娇艳的海棠色变成我的衣裳罗裙,看着姑娘们绝美的发髻,我将一络青丝高高绾于脑后,看着柔弱无骨的柳丝,灵机一动,对那柳丝轻轻呼了一口气,那柳丝便成了我云鬃上的一枝巧夺天工的凤头钗,总不能光着脚丫吧,我将两叶海棠叶子变成我脚上小巧的翠绿绣鞋。做这点小事情,一点也难不倒我,一千五百年的修行,这些丝毫不费吹灰之力。似乎还缺少些什么,我想起当年波斯商人失魂落魄的样子,全只因那船上美女那犹抱琵琶半遮脸的嫣然一笑,我伸出手,一方雪白绣着莲花花纹的丝帕便落在手上,我扯过丝帕,对着如镜的湖面嫣然一笑,一池春水,映出我的一笑倾城,身边的百花顷刻失了颜色。

我手执丝帕,穿过桃花交映的原野。走进了东市热闹非凡的集市,在熙熙攘攘人群里,我施施然地穿街过市,惹得周边的商贩连钱都忘了收,我心里得意得不得了,一千五百年修成的貌,岂止是倾国倾城?

看着眼前这群君凡夫俗子的神魂颠倒,我不禁扯起丝帕低头浅笑,集市的摊位,顷刻呼啦啦地倒成了一片,好不儿狼狈。卖胭脂的大婶,吃力转到肥硕的腰身,见到这方模样,看着我,啐一了口:“呸!狐狸精。”在挑选胭脂的一珠光宝气的少妇,随即咬牙切齿地应声附和:“就是,烟视媚行,有失大家风范!”周边陪同自家男人赶集的女人,伸出手用力揪着男人的耳朵,说道:恰红院的残花败柳,有何好看!走,跟老娘回家!”

我没有理会,施施然地从他们中间走过,撇下身后一群目瞪口呆的表情。

前面搭起了戏台,台上正演着昭明太子和民女的爱情,我好奇挤身过去,找了位置坐了下去,静静注视上台上才子佳人的故事:

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树桃花,看这如黛青山,都没有丝毫改变。

  

看对面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春光满面,美丽非凡,

  

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了什么样的错误……

  

这位官人,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的竹篮,

  

你看这宽阔的道路直通蓝天,你却非让这可恶的畜生溅起我满裙污点,怎么反倒怪罪起我的错误?

  

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

  

你婀娜的身姿让我的手不听使唤,

 

你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有漆黑一片

 

你明艳的面颊让我胯下的这头畜生神魂颠倒,忘记了他的主人是多么威严……

穿白衣长衫的俊美的小生,手执纸扇,着红裳的妖娆花旦,翘着娇俏的兰花指,相互眉目传情,嘴里“伊伊呀呀”地唱着,那欲说还休,欲拒还迎的娇羞,不禁让台下的我脸红耳热,看来一千五百年的清修,仍未能让我心如止水,注定我这个人,不! 我这只小妖精,凡心未泯。我没有顾忌到太多,突然有种想与台上的人儿一样,谈一场轰轰烈烈爱恋,那怕一天也罢,一了我的心愿,尔后死心,乖乖地回寂静的西湖底,静静回复漫长的清修。然尔我没有想到,台上的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只是一场戏而已,我怎能沉醉于戏中不能自拔呢?

我一直在西湖底下,听书说词,看风听月,知道人间的诗书礼乐,礼义廉耻。也知道人间男女之间那似而似非的缠绵悱恻。我仅仅是知道而已,并未置身其中,所以西湖的一切一切,让我从心底也约约欲试,想一尝其中的情爱滋味,难道,这正是我一直不能修成正果的罪魁祸首?看来这次出来,我是无心再回去那冷冰冰的西湖底了。

晌午,看戏的人陆陆续续散去,太阳晒得人着实有点眩晕。说实在,在西湖底久了,突然面对如此明艳的阳光,我有点承受不了,啷啷跄跄地寻个可以遮荫的地儿。

直到后来回忆,这就是我在这人间的开始,遇见某一个人的开始,同时也是一个不知是悲或喜的开始。

一阵急促的马蹄飞快地由远而近,很快一头枣红以的高头大马便停在了我的面前,马蹄扬起一片飞灰,顷刻间让我睁不眼睛,我慌忙低头举起丝绢,遮住半边脸庞。

“名花倾国两相欢,小姐貌若天仙,何须犹抱琵琶半遮面?”一把似乎半开玩笑的男声,言语虽不经意,但绝无轻浮之意。我抬头,明艳的阳光底下,一个身着藏青长衫的男子骑在马上对我微笑,铜色的肤色,粗犷的面庞轮廓,貌不惊人,却有一种振摄人心的威力。久留湖底,一千五百年来头一回与一个男人面对面,自然心生几分好奇,几分萌动。我再举起丝绢,顶着耀眼的光线,对那人说:“正因为如此先生所说,姑娘我貌若天仙才会犹抱琵琶半遮面,因为你们人类皆云红颜祸水,由来历史之中,那些亡国之君都将罪责推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身上,一国之君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介粗人?”马上的男子稍稍错愕,“哦,意思在下就是一介粗人喽,小姐实在有趣。”我漫不经心接过话题:“当然,你们人就是这样,明明别人有名字,总一声一口小姐、先生,唤个不停,实在是迂腐得无趣。”“小姐实在有趣,我们生长于礼仪之邦,当然事事遵从三纲五常,小姐口口声声说你们人,难不成姑娘不是凡人?”“噢”那男子一拍脑门,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我差点忘记了,小姐貌美如斯,想必不是凡人,必定是天仙下凡了。”我侧过身子,面稍有愠色,没再看他,那人,实在是不可理喻。那人一见如此,慌忙翻身下马,转了语气:“几句玩笑话而已,小姐不是当真了吧,算我不对,这就向小姐你赔不是。”说罢双手抱拳,向我作辑。我一见,当即嫣然一笑,说:“罢了,我像是如此般小家子之人么?”四目含笑相对,恼人的阳光仿佛顷刻温柔起来。微风吹过,骤然间,整条大街,柳絮如烟,纷纷冉冉,如寒冬腊月之时,雪花飞舞。

在柳絮纷飞的大街上,那人对我说:“在下段乔生,杭州人士,正要在数月后前往冀州投军。敢问小姐芳名台甫?府第何处?”我一见他又在文诌诌,实在不耐烦了,正眼望四处为自己寻思个身世,总不能说我是来自西湖底的小妖精,那还不怕把他吓跑。我说:“你不是要去冀州投军了吗?我怀疑你可进京赶考呢,指不定还要金榜题呢。姑娘我只有芳名没有台甫,我叫雪遗珠,来自西域,自小在杭州长大,是城东明珠坊的舞姬,我来时经过城东,无意瞥见明珠坊,听闻那是远近驰名的官家舞坊,他若要查探,我今天还不是那里的舞姬,我明天说我是,我就是了,这一点也难不倒我。“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说:“原来小姐来自明珠坊,难怪如此天姿国色,丰姿过人。”我说:“既然朋友一场相识,可不可以不如此迂腐礼教,坦城相见,我就讨厌你们…汉人的唯唯诺诺,我只是性情中人,自然是至情至性,不懂矫柔造作故作含蓄之态。”“原来如此”,段乔生爽朗一笑,纵身上马,他坐在马背之上,手握马缰。居高临下对我说:“那么,雪遗珠,现在跟我走,让我的马驮着你,穿过荒芜的原野,踏春去!敢吗?“有何不敢?”我随即伸手递给他,他伸手紧握我手,稳稳地将我拉上马背,我侧骑在他的身前。也许我习惯了西湖底的寒冷,他的体温,他的双手,他的气息,都变得莫名奇妙的润暖,难道这就是人性的温暖?我突然无比贪恋他的怀抱,贪恋这所谓的人性之暖。

我们一路驰骋,向着远方的原野出发。

我们的开始,如同春花般纷繁美丽却似乎有些荒诞。

我们在原野尽头的小院落里,度过了整整二十九天。那院落周边的紫蓝紫蓝的小花陆陆续续地开放,连成了一片花海,馥郁的香气让我整天醉熏熏的。

明月当空,我俩信誓旦旦;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第三十天清晨,乔生纵身跃上高头大马,对我挥挥手,转身策马飞奔而去.

我倚门而望,一骑红尘远去。这一别,谁也无法想到,重逢要在很久很久以后。

当晚,观音大士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只是对我微微摇头,说:“雪遗珠,你命中该有一段人世情缘。你现在及时了断尘缘,回到西湖底清修,我还是会渡你的。”我坚定地摇头,我坚决要留在人间等那段乔生了,就为那二十九天短暂的快乐,竟愿放弃我一千五百年漫长的清修。观音大士见已无法点化我,说:“也罢,一切都是宿命。雪遗珠,你既无心修成正果,我且把你体内的修炼的灵珠收回。你执意要留在人间,那必须以凡人的血肉之躯留在凡间,承受凡人的生老病死之苦。等你参透人生的真谛,寿终正寝之时,你会再回到西湖底。只是那时,我已不能再渡你,你为一个凡人放弃修炼,那必须由一个凡人为真爱流下的一滴眼泪,方能飞升,雪遗珠,你好自为知!”观音大士说罢,一挥手,我体内耀眼夺目的明珠,在我眼前升起,缓缓落在观音大士的美丽的手心里。瞬间,观音大士与我的明珠消失于眼前,一滴眼泪从我深遂的眼睛滑落,无法道明是为何原因,不知是悲或喜,百感交杂却无法言明,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仍然无法解释当初的心情。

为了让成为凡人的我生活下去,我很快成了明珠坊红极一时的舞姬。多少公子王孙为了我一掷千金,我却永远不会多看他们一眼,在他们眼中,我持才傲物,清高得不可一世。其实我故作冷艳,只想安静地等待我的乔生,心底最温柔的位置,永远是他的。

一直没有乔生的消息。

我远在江南,我听闻崇祯的亲眷逃离皇宫来到了金陵。后来又听闻吴三桂为了陈圆圆,一怒之下拨转了马头降了多尔衮,清兵入关了,明朝终于覆亡了。

我听闻了很多很多的传闻:崇祯死后,多尔衮为了粉饰太平,特为长平公主和附马周显举行婚礼。吴三桂和陈圆圆背负着千古骂名又重逢了。柳如是欲投江殉国,夫君却退缩,关键时刻,七尺男儿竟然不如一个弱女子来得坚定。

诸如此类的传闻,多少带着传奇的色彩和世间的过份渲染,我当初在西湖底,早已习已为常了。我只想找到有关于一个人的信息,哪怕是传闻也好。

后来,在很多年以后,我终于在别人口中得知;段乔生已随范文程一起都降了清,他更是娶了范文程的侄女,倍受清帝倚重。赐了旗籍封了将军。

眼见未必为实,更何况是道听途说。我绝对不会相信乔生会如此待我。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关于这样的消息一再传来,我终于按捺不住,一咬牙,决心亲自揭开这个疑团,我只要一个真相,不管真相如何。我已守着一个海枯石烂的整整十年了,必须有一个了断。

为求不多生事端,我故意蓬头垢面掩饰真容。一路跋涉向京城出发。

我千辛万苦来到京城,一路问人寻到了将军府,将军府的人说将军和夫人少爷一起去庙里上香了,要入黑才会回来。

我不死心,执意在将军府外等,我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这一天半晌的时间,我只想证实他是否真的忘记了当初的承诺。

天竟下起滂沱大雨,我仍在将军府门口一直等,我浑身湿透,冷得嘴唇发紫,瑟瑟发抖。

直到天黑,我终于看到了他,还有他的夫人和她怀中的儿子,眼前的一切,证实我在江南听到的传言,他果真是攀龙附凤背信弃义。

他也看见了雨中的我,他有一丝慌乱,忙打发下人张罗着打伞送夫人少爷回府。

事到如今,我已无话可说了,漫长的等待,竟全都错付了。

我转身踉跄着离去,双脚仿佛不听使唤,一个趔趙险些倒地。段乔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稳稳地扯住我水袖,我用无比幽怨的眼神直视着他,我很明显地看到他眼中的惆怅。他说:“遗珠,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找我的,我早已想过如何安置你。你知道,除了名份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其实,我俩早已在不在乎所谓的名份了。”此时此刻,我拼命维护一点我仅存的尊严,我用仅有的力气拔出怀中防身的匕首,狠狠地将他扯住的衣袖“嘶”地一刀两断,异常尖锐的裂帛声穿透飘浮的空气。壮士断腕,宁可玉碎,不为瓦全!我虽已凡人了,近几年醉心于人间的诗书礼乐,熟习人间的世俗.但骨子里仍是一个不屑妥协世俗的妖精,我幽幽地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今日我雪遗珠与段乔生割袍断义,今生今世,老死不相往来,死生不复相见!”匕首应声落地,我头也不回地奔跑而去,将在身后手握一截衣袖呆若木鸡的段乔生抛得越来越远.转身的刹那,泪水夺眶而出,我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心寒,嘴上说永远都不愿再见到此人,内心却痛不欲生。今日如斯局面,已无转圜的余地,我只是一只妖精,憎爱分明,对所谓的爱情,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

微风轻送,亭中轻纱幔帐,我在亭中备下了黄酒小菜。独自在亭中对月弹琴,琴声慢慢。

我悉心打扮,轻描远山黛双眉,略点朱唇。身着水红色的轻纱罗裙,头梳三国美人甄宓所创的灵蛇髻,一枝白玉凤头钗斜插在发间,雪白流苏坠子,一步三摇,煜煜生辉,光彩照人。

我要让这个将要来的男人眼前一亮,我要让他没有选择我而悔恨不已,我怕是定是要将他那庸俗的夫人比下去了,女人总是这样,不管在任何时候,美貌总是最佳的报复武器,让人欲罢不能,生不如死,我在人间这么久了,最擅长的,便是这样的手段。

果然,段乔生赴约而来,他掀起幔帐走进亭中,坐在桌前,在琴声中用心端详着今天这个截然不同的雪遗珠。

琴声在我指间,起伏不断,我含笑与他对望,一切尽在不言中,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情景。

乔生,乃念我们过往的情份,喝了杯薄酒吧,就冲我改朝换代等你的十年情份,岂能是割袍就能了断的?今后往后,过往所有的不快一笔勾销,你仍然是我当初最爱的乔生。”我无比娇媚地微笑,琴声不止。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喝掉那杯酒的。相反是他,并不多了解我,又或许是他从来都没有将我放过在心上,所以他料不到我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果然,段乔生端上石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凉风习习,花影交错,他有些飘飘然。他缓缓地向我走来,唤我:“遗珠…”声音飘在风里,恍惚我在漫长的等待中午夜梦回,飘忽不定。

我端坐着,轻轻撩拨琴弦,一曲《长相思》低低回旋,如歌如诉。

这时,齐刷刷的一行人,已出现在我面前,挡在段乔生的面前,手执长剑,有清冷的月色下,寒气逼人。他们都是当年段乔生降清时杀害的汉人的亲人,是来报仇的。

乔生迷惑不解,望着我,说:“遗珠,你…”

琴声嘎然而止,我微笑抬头理理了被风吹乱的长发,落落大方地站起来,袅袅娜娜地走到段乔生的跟前。一字一顿地说:是,是我,你应该早已料到的,我是不会如此轻易罢休的。这十年你负我的,我怎会轻易作数呢?你始怜终弃,背信弃义,我怎会轻易原谅你?”

乔生手中的酒杯应声落声,开始天旋地转,步履不稳。他指着我:你,好狠的心!”

我幽幽地望着他,说:“乔生,你说我狠心,你竟然说我狠心,终究是你负我而非我负你,我这十年所受的煎熬,竟然换来你的狠心二字,我看错你了,怪就怪我当初一叶障目,痴心错付!”

我夺过其中一人的长剑,用无比怨恨的眼神望着眼前这个我苦苦等了十年的男人,段乔生!他眼中顿时升起无限惶恐,是的,他是应该心虚的,是他背信弃义先负于我,为了自家的利益而攀附权贵,他却料不到我会如何待他,他竟不知道他的遗珠,现在会变成如此的一个女人。他一步一步的后退,我步步紧逼,终于,退无可退,我一把长剑抵住了他的胸口,我毫不犹豫地刺穿他的胸膛,这个十年前我觉得温暖无比而甘心用一千五百年修行交换的天堂,我顿时泪如雨下。

血顿时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的心,突然痛得让人窒息。这个男人,慢慢地倒下了,由始至终,他都用一种百感交集的眼神看着我,也许,他始终猜不透,今天的我,是不是当初那不谙世事,娇媚动人的雪遗珠呢?

一行人断定他确实是了无气息后,甩袖而去,我手中沾满鲜血的长剑啷咣落地,跌跌撞撞了离开十里亭,眼望东边已泛鱼肚白,远处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没走多远,身后便传来段乔生女人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和百般诅咒我的恶毒语言…

青天在上,见证我的所作所为,事到如今,我仍然没有要伤害我曾深爱过的男人,而仍然百般维护他。我偶然得知段乔生被仇家寻仇,仇家来头也不小,段乔生必定在劫难逃。我便略施小计找到他的仇家,轻而易举地与他们做了个小小的交易,他们也明白,只有我才可以引段乔生出来,否则他们也不能轻易靠近段乔生,纵然得手他们也不可全身而退。我引出段乔生,由我亲自杀死他,以泄我心头之恨。他们一口答应。

我知道段乔生的仇家解决完他们之间恩怨便会离开中土,永不回来,我能确保段乔生一家的安全。

药是我亲自配的,只会让人暂时昏迷,那一剑刺向段乔生的肋下三寸,我知道,肋下三寸,不足致命。至于段乔生的夫人,也是我事先着人通知的。手中的剑刺向段乔生的那一瞬间,我在心底祈祷:苍天在上,请保佑我眼前这位将军,长命百岁,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乔生,这是为你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从今往后,我会背负着最毒妇人心的骂名继续活下去,带着段乔生夫妇对我的无比怨恨活下去,带着世人因爱成恨的可怜眼光活下去。

千丝万缕的情丝,错中复杂。割袍断义割的却是我的心而已,我一咬牙背负起所有的痛苦。

可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感到身心俱损,心力交瘁,心脏痛得我咬牙切齿,段乔生离开我整整十年,我日思夜想,竟染上了这心绞痛的病。我竟然忘了,我早就已是凡夫俗子了,会生病,会心痛,会逐渐年华老去,我这张倾国倾城的脸,也会慢慢失去颜色,纵然倾城倾国又如何?突然之间,我好想念好想念西湖底下那段听风赏雨的清澈时光,可再回不去了。

我一路跌跌撞撞,心越来越痛,痛得翻江倒海般。我奔跑到河边,看着平静水面自己被疼痛扭曲的脸,顿生厌恶,这样的一张脸,还指望倾倒某人吗?远处传来私塾晨读的钟声,而后朗朗读书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遥远而熟悉,多像那年在西湖边的读书声啊!可是…我“哼哼”冷笑两声,纵身跳进了河里,把自己病躯完全交给这一湾碧水,很平静地任由自己在碧波中沉没,碧蓝的水,映着晨光,碧绿的水底折射着一圈圈耀眼的光晕,银白的小鱼在我身边悠悠地游来游去,柔软的水草在我身底下自由地起舞,我睁着眼睛,恍惚间又回到了美丽的西湖底,曾披散着长发与水藻鱼儿一起跳舞的日子。我在水中笑了,笑得如当年般的不谙世事。我如今是凡人了,我大口大口地喝下这甘甜的河水,等待着自己被溺水而亡的结局,我即使不能回到西湖底,也不必拖着这久病的身躯苟延残喘。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有力的手紧握住我冰冷的手,我整个人被人抱起,飞快地冲出了水底…

我在朗朗的读书中慢慢醒开,睁开双眼,自己正在躺在一间简单的房间里的竹床上,身边的家具,都是竹子做的,简单而陈旧。午后的阳光直直地从窗外照射进来,刺痛我的眼睛,我吃力地翻了身,背对着阳光。稚嫩整齐的读书声从隔壁的院子传来,声声入耳。很显然,我是被这私塾的人打捞起来了,我不但不会感激他,而且积压着满腹的怨气,为什么救我?

“你醒了,你已昏睡了整个早上了,”我没有转身,只听闻一把非常温文尔雅的男子声音,我没有兴趣知道他人长得如何,是他救起我的,注定让我无比怨恨他,一切都是他自找麻烦。

他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还难受吗?先起来,把这碗姜汤喝了,驱驱寒。”我不耐烦地转过身子,看见一个二十三四岁一身白衣长衫,面容白皙清瘦而又不失儒雅的男子,很显然,是这私塾的教书先生。他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姜汤,温柔的目光始终看着我,面对着这样的目光,我顿生一种莫名的厌恶,我真的不希望有其他人对我太好。冷冷看着这个比我小很多的男子,应该说这世间的人都不会比我大,因为我已整整活了一千五百年了,可我随即想起,我在十年前已脱胎换骨为人了,当年我是十八岁的光景,为一个背信弃义的男人,我整整耗去了漫长的十年时光,今年是顺治三年,我已二十八岁,已错过了一个女子最好的时光,走到了繁花的尽头,昔日的沉鱼落雁,都将成昨日黄花,不能不感叹人生苦短。我愈是想愈是心乱如麻,一抬手狠狠地打翻他手中的姜汤,汤碗应声而落,“啷咣”一摔八瓣。我真的希望他会拂袖离开或赶走我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任由我自生自灭。

然而,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笃定是不会如此待我的,他待我的好,这正让我哭笑不得,欲哭无泪的开始。

他蹲下来,仔细捡起地上的碎片,转身出门去,但不久又回来的,手里仍然有一碗熬好的姜汤,仍然是一脸温柔,没有半点的不悦。结果仍然是一样的,姜汤被我打翻。他仍然一声不响地收拾残局,再去为我准备姜汤。

反反覆覆,我一次次将他的心血糟踏掉,但他似乎修养好得出奇,没有丝毫的怒气。当第十碗姜汤端来时,我接了过来,就着氲氤升腾的热气仰首一饮而尽,我扔掉手中的碗,伏在膝盖上哭得撕心裂肺,我竟然也不明白自己还有没有可以撕心裂肺的。也许是过于悲怆,他于心不忍,轻拍我的背,轻轻拥我入怀,仍然是没有半点的言语。

他便是顾子楚,一个饱读诗书的教书先生,一个学富五车却不愿考取功名的男子,一个待我很好的男人。

顾子楚看我孤苦无依,又无家可归。便收留了我,无条件地提供我很温暖的三餐一宿,还能容忍我反覆无常的坏脾气。作为一个凡人,我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

顾子楚待我的好,我由始至终都是冷言冷语相对,有时还变本加厉,心情好时,可以为他做一顿丰盛的饭菜,心情不好时,稍有一丝不悦,便将一桌子精心准备的饭菜倒得干净,连汤也不会剩下半碗,可怜他在私塾累了一天,不仅要受我这样的冷落,我还会恶语相向:“我今天身体抱恙,你自己张罗吃的吧,还有,我今天喜欢吃卤的溜酸猪蹄,你去准备吧。”我并不爱吃酸猪蹄,但做好色香味俱全的猪蹄是很考究功夫的,我是存心刁难他的,他永远都只会很儒雅地笑笑,转身去弄吃的,还不忘记温柔地问我:“你还想吃什么呢?鲥鱼汤,我知道你喜欢的。”鲥鱼?没错,鲥鱼是鲜美无比,但鱼刺细而多,没有耐性是很难做好的,他这不是自找苦吃吗?我冷眼看着他进进出出为我张罗吃的,看他在灶间忙得满头大汗,一边守着炖猪蹄的火候,一边一点一点地仔细挑着细如发丝的鱼刺,我记得只偶然说过一次,喜欢鲥鱼汤的鲜美无比。他便常常主动要求为我去折腾,我真的怀疑他是否是骨子里就有喜欢人作践的一个人。旁人都说他犯贱,招惹这样一个疯女人回家,他却一笑置之。

心绞痛反反复复地发作,还有在西湖底积聚的寒气,在体内一直不曾散去,天气一变化便咳得厉害,喘气也喘不上来。顾子楚始终陪伴在我身边,给我请大夫,抓药,为我添置衣物。很温暖地抱着我,我却籍着病痛为由,毫不留情咬得他手上伤痕累累,摔坏了屋子里他所有钟爱的摆设,撕碎了他所有的书画。我承认我不可理喻,将一个负自己的男人的怨恨,变本加厉地发泄在身边这个无辜的男人身上,而这样的一个人,对我,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好,毫无怨言,倒是我,终日满腹怨气,想方设法地宣泄自己的愤愤不平,感觉全世界都负了我,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索回我想要的东西。

又在一天百般折腾后,我毫不客气地质问顾子楚:“为何对我如斯的好,我待你那样,难道你爱上我了吗?”“是的,”“我是爱上你了,从在水里抱起你的那一刻我便爱上你了,我知道你是一心要寻死,救起你的日子,你还是一直在自暴自弃,希望我也会放弃你,可你知道我是不会那样做的,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你,你对我太坏,是在掩饰心里对我的好,我怎会不知晓?”顾子楚这次在我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啪”我反手给了顾子楚一个响亮的耳光,五个手指印清晰地落在他的面庞上,“荒缪,你知道我年纪比你大很多吗?色衰爱驰,你顾子楚能爱我几年?几年后,你还会爱我这个花残粉退的老妪吗?”我生气,是因为我再也输不起,我想再下任何赌注。“你不是李夫人,没有如此多的倾国倾城,我也不是汉武帝,没有如此多的三千粉黛,我只认定你一个,且不管什么色衰爱驰,且不顾什么地老天荒,我不能向你保证爱你多少年?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活多少年,但我可以保证会爱你在有生之年!”顾子楚字字铿锵,很难得的气魄。那一刻,我突然感得他并不是表面中的文弱,他对感情的执着,绝不逊色于我。他那一番落地有声的言语,可谓是字字玑珠,字字敲打早已锈迹斑驳的心门…

对于顾子楚,我还能要求什么呢?还能做些什么呢?

后来,我自甘卑下地双膝跪地对顾子楚说,我愿意和他在一起,不求名份,以报答得他昔日对我的千百般的照顾。我这次是直心实意的,只有这样,才可以表达这些日子对他的愧疚。他突然慌了神,直楞楞地也跪在我的面前,我们相互跪着。他醒悟过后,忙扶起我,像个孩子般地乐得手舞足蹈。如释重负,第一次对他嫣然一笑,他顿时呆若木瓜,想不到,十年后,还会有人为我神晕颠倒,我知道,顾子楚绝不是为了我所谓的美色。

这次,顾子楚没有听从我的意思,三书六礼,大锣大鼓地明媒明娶了我,十年前我没有穿上凤冠霞披,十年后竟穿上了,旁人都说,此女明艳不可方物,顾子楚这书呆子竟有此此艳福。在众人的艳羡和祝福中,我笑了,却又笑得眼泪纷飞。

我静静坐在已落光叶子的合欢树下,指若兰花,轻拨琴弦,琴声悠远。身上披着厚厚的黑色披肩,迎面而来的风,吹得我的一头长发飘飘然,身上的衣裳扑塑作响。这已是在多少个寒来暑往后了,屋里传来顾子楚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怦”琴声嘎然而止,手中的弦断成两截,纤长的手指,沁出了殷红的血,我的心,又在隐隐作痛。

是的,我在这里,已记不清这艳丽的合欢花到底灿然了几次,树叶枯黄了几次,在这里,在顾子楚的悉心照顾下,我忘记了时光的变迁,淡化了往昔的伤痛,对于顾子楚如此天大的恩典,我唯有感恩涕零,却无力给予他什么,我一直愧疚于心。

如今的子楚,一直为我奔波操劳,身患顽疾,将不久于人世,在弥留之际,常常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而我,却无能为力,又不忍看他的痛苦,只能背着他顾作漠不关心,却私下偷偷地伤心,只能在这棵合欢树下,暗自落泪,黯然抚琴。我衣袖里藏着一把精致的匕首,在很多时候,看着子楚被身体的痛楚折腾得不成人样,看着他苍白并衰老的模样,我无时无刻都想用藏在袖中的匕首了却他所有的苦痛,这二十年来,我对子楚无时无刻的忽冷忽热,子楚却二十年如一日地对我关怀备至,我如何忍心下得了手?不过现在,仿佛没有如此必要了,因为,我也感觉到,自己也大限将至了,在人间的三十载,所受人间的爱恨与思念,当中的苦痛交缠,已远远超越了在冰冷的西湖底一千五百年的寂寞,一切都是我自食其果。观音大士取走灵珠时对我说过:我命中注明有此番未了的情缘,当我在人间寿尽之时,放下所有的心中的怨恨,我的灵魂自会回到西湖底,当有人在西湖边为爱人落下一滴真心的眼泪,我便会得道飞升,修成正果。”

看来,这二十年来,顾子楚用他的温暖和大度,一点一点地磨平了我因怨恨累积的暴戾,人间情爱的诱惑,使我由一颗举世无双的明珠沦落为人间一粒遍生棱角的碎石,而顾子楚却将我从一粒碎石变回一颗珍珠,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注定,还是上天的捉弄呢?

“遗珠…”子楚在病榻上气若游丝地唤我,我慌忙扔掉手中的琴,飞扑到子楚的床前,我顾作冷静,看着他断断续续地咳嗽,子楚握着我的手,一双冰冷得可以闻见死亡气息的手。“遗珠,我很快要走了,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我走了,你怎么办啊?”我抽回我的手,转身背对着他,说:“你走了,我刚好落得自在,你总日咳夜, 咳,你说,我都多久没有睡过安稳觉了。”我总是这样,喜欢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我是故意的,这些年,我内心再对他如何百般的好,但却始终对他冷语相向。

“遗珠,你转过身来,好吗?”顾子楚轻轻扯扯我的衣袖,我不由自主地回来身来,始终低垂眼帘,不敢看他的空洞的眼睛。子楚用瑟瑟发抖的手,取出我藏在袖中的匕首,说:“其实你心里想什么,为夫怎么会不明白呢?”“我…”子楚将手指放在我的唇间,示意我不要说话。“二十年的唇齿相依,耳鬓厮磨,我怎不知遗珠你的心意呢?我知你从一开始,心里并无我的存在,但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为夫终于能打动你,你一心一意待我,这是为夫平生唯一觉得最欣慰的事情。”我泪盈于睫,说:“可我,一生都是对你冷言冷语,冷饭冷菜,你平常忙碌一整天,却连饭也吃不上,你何苦对我如斯的好?不值得的。”子楚止不住地咳嗽,好不容易喘过气,说:“我每一次吃不上饭,是因为遗珠你,用一整天的时间为我烹饪新菜式,你尝过后觉得味不如你意,便全数将饭菜倒在后巷的路边,我每次蹲在后巷,偷偷品尝你的新菜,每次都是感动得泪流满面;你每次待我冷言冷语后,都会独自在合欢树下抚琴,默默地说对不起。很多很多,为夫真心为遗珠你的情义感动,有遗珠,为夫无悔了。”子楚说完,已上气不接下气了,他捂住胸口,脸色发紫,我知道,你的病痛又发作了。我紧握子楚手中的匕首,我决心,决不能让他再痛苦下去了。子楚死死握住匕首不放,我想夺过来都没有办法,突然,顾子楚用尽所有力量,将匕首插入我的胸膛,我顿时泪如雨下,我没有感到疼痛,却是无比的感激,对子楚此生完完全全的感激,我明白子楚的意愿,他知道自己不久人世,怕无人再照顾我,他知道我袖中的匕首的意义,他怎会让心爱的妻子背上杀夫的骂名呢?他宁愿先送走我,自己再了无牵挂地走。果然,顾子楚拔出我胸膛的匕首,血,喷涌而出,我无力地伏倒在子楚怀里,果然不出所料,子楚毫不犹豫地将匕首送进了自己的心脏。我在他怀中,深深地相视而笑,双手彼此紧握。原来此生,最真的爱恋,不需要太绵长的等待,不是所谓的天荒地老,海枯石烂。而在在今生今世,在有生之年,有那么一个人无怨无悔地相依相伴,相互包容,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没有机会感到寂寞。

我顷刻间变得无比轻盈,我瞬间化作一缕香风,飞离我曾以为那倾国倾城的,窈窕妙曼的躯体,我飘浮在空中回过头来,只见顾子楚与雪遗珠微笑着相拥沉沉睡去,只是,当年光彩照人的雪遗珠和温文尔雅的顾子楚,都成了眼前这对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夫妻。我没有惧怕自己衰败的容颜,相反,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色衰,爱未驰,是多少女人所盼望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是不幸的,当年一叶障目,痴心错付。但我却又是万幸的,如没有当初的阴差阳错,如何有后来我与子楚的真心相守?

容我再望一眼我的夫君,我的子楚。我转身翩然离去,我化作香风,穿过繁华京城的上空,经过段乔生的府邸,停留下来,昔日的段乔生已变成一个需要拄拐杖行走的老翁,此刻他正躺在院中的摇椅中安睡,一头华发,头顶已全秃了,满脸纵横的皱辄。我轻轻滑过他的苍老的脸庞,不由回想当天漫天微风柳絮飞雨下,骑高头大马而来的少年,向我伸手:跟我走,让我的马驮着你,穿过荒芜的原野,踏春去!我很清晰地望见自己当天那快掩埋在花雨里的如花笑靥。在时隔几十个春秋交替后,我又含泪嫣然了,只是当年的少年,他再也无法知晓。如当年我可以望见现在岁月过后的段乔生,我绝对不会爱上他,不要怪我以貌取人,如花美眷,如何敌得过似水流年?当天的段乔生,无名无貌不说,也无何特别的过人之处。且不说无名无份,当初即使是改朝换代也非要等到他归来。当时我固执地认为这就是世人所言的忠贞不渝,后来在和顾子楚生活时我终于明了,我曾养过一群鸡鸭,有一次一只母鸡孵了一窝小鸡后就被人偷了,刚出壳的小鸡刚好找到关在同一处地方也在孵小鸭的母鸭,从此就跟在母鸭身边,半步不离,俨然母鸭就是它们的母亲。我当时不解,子楚笑言我:说所有小动物都是一样,只要睁开双眼见到眼前的第一个动物,不管是什么,它们都会当它是母亲,这是天性。我恍然大悟,原来初出西湖,第一眼碰到了段乔生这个男人,我就固执地当了他是我的一生一世,仅仅是人生初见的天性误了我。当年所等的,无非是我一厢情愿的想像罢了,我无非是过份执着一个未明的结局,结局比想像中的简单明了:我们都在俗世中卑躬屈膝,我坚持了本应放弃的,他放弃了一颗为爱他而生的明珠去换取他半生荣华。

寒来暑往春复冬,看得浮生总是空.

我随风缓缓飘离他的身体,尘世间的一切,已撒手完完全全撂下。我向着杭州西湖的方向,飘飞而去的,我最美的归宿,终究不是人间。

我又回到了魂牵梦萦西湖底,西湖一如往昔,美得让多少人流连忘返,多少文人骚客留下无数风流之作,在后世传诵;也在湖畔,断桥上,上演不同才子佳人的故事让后人传唱。遥望江枫渔火,远听寒山钟声,世间一切一切的纷纷扰扰,沧海桑田,都与我彻底无关了。

踅伏在西湖深处,等待着一滴为真爱而落下的眼泪,我一直等待,不知道等了多少年,或者应该多少个千年,我始终没有勇气再浮出水面,去感受那一缕温柔依然的光亮,再望一眼那烟雨霏霏里的桃红柳绿,那带雨的梨花,那亭亭玉立的白莲;再听一听那书院的朗朗书声,寺塔里浑厚的钟声,那湖畔娇娆的歌声…

断桥断了几许,雷峰塔倒了几回,书院四书五经的朗诵,几经兴衰,岁月周始复始的交替…

很遗憾,直到今天,无奈摊开手心,始终未曾等到那一滴渡我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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